《再睡一夏》曳尾泥涂

4、第 4 章

　　顾蘅领着这群小猴子去后院玩了个把小时，约好明天午后带他们去风眠塔游玩，就把他们各自扔回各自养娘手里，叫他们回去洗洗睡了。她自己倒还没有睡意，看看暮色还没有落下，独自一人绕上后山去了。
　　说是山，其实也不高，十来分钟便能到，山上有个大荷塘，幼时奶奶总爱在晚饭后带着她们几兄妹逛上山，当做消食。于是祖父特意开了一条上山路，青砖铺道，隔几步设亭子，隔几步安凳子，有时候回家晚也不怕，一路都点着路灯的。那时候顾蘅身体差，返程时就没力气，奶奶把她背在背上，还一路说故事给她听，“不然蘅妹妹不小心睡着了，会被精怪钩去魂。”
　　三哥就说，奶奶，我来背蘅妹妹，你歇歇。二哥就说，奶奶，我们一路唱着歌回去，就不怕谁睡着了。然后三哥和二哥拌嘴，确实没有谁能在你的歌声里睡着。二哥反击，那你比我厉害，没人能在你的歌声里存活！
　　顾蘅回忆起那些芝麻小事，不由笑起来，一路轻快地登上山走到目的地。这个季节荷花已经衰败了，有一两朵，小小的，躲在大片大片的荷叶深处。太阳刚被云掩住，天色正在由亮蓝色向深蓝色晕染，映得荷叶仿佛也是一片深深浅浅的蓝。跟莫奈画里的一样。她眯起眼睛，感受风从水上来，吹透她每一根发丝，吹得一颗心也轻飘飘的。
　　下山的时候，天已经全暗下来了。一盏盏路灯串起山路，顾蘅脱下高跟鞋拎着，赤脚踩在青石上，一步步走得轻快又踏实。她漫步山径，摸出手机看看，不到九点，顺便拨了贺琮玮的电话。
　　那边接得很快，一片闹闹哄哄里响起贺琮玮低沉的声音，不过很快就安静了，依稀能听到一下关门声，琮玮轻轻叫她：“顾蘅？什么事？”
　　“你有局呢？那我挂了，不打扰你。”顾蘅懒洋洋说，贺琮玮道：“可别，商业应酬，让我躲两杯酒，你有话慢慢讲。”
　　“也没什么话……呀！”
　　忽然一声惊叫，把贺琮玮吓了一跳：“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我走在下山路上呢，刚忽然窜出来一只猫。”也不知道是谁养的小猫跑山上来了，忽然从灌木里蹿出来，吓了人，还冲顾蘅龇牙咧嘴地喵了一声。
　　“他还凶我！”顾蘅说，冲小猫学了声猫叫，还摆出更凶的神态，倒是把猫都给吓退了，然后乐呵呵跟琮玮讲：“没凶赢我。”
　　贺琮玮：“……”
　　贺琮玮是个工作狂，不如顾蘅随性好玩，干巴巴问候两句，就讲起了工作：今天又见了那些合作商，做了什么企划，开了什么会议……等他一一讲完，顾蘅都走到后院角门口了，她一路听着，完了才温声讲：“你不用跟我事事汇报的，琮玮，我相信你。”
　　贺琮玮应了一声，没接话。顾蘅步入后院，顺着游廊穿过跨院往西厢走，接着说：“这次祖父的寿辰，要大办，我会呆时间长一点，你也不用时时都那么小心翼翼，想做的事放手做就是了。”
　　“那，你还回来么？”
　　“当然要啊。”
　　“顾蘅……”
　　“嗯？”
　　贺琮玮声音凝重：“我一直以为你很不喜欢家。”
　　“怎么会。”顾蘅笑道，这里可是她长大的地方，承载了那么多回忆，怎么会不喜欢。贺琮玮就说：“我也知道我误会了，你回家后很开心的样子，我有点担心，你还会不会，回来这边……”
　　贺琮玮在工作上手腕强硬杀伐决断，这时候倒成了个胆怯的小可爱，顾蘅忍不住跟他玩笑：“好啦，安心，我是不会抛弃你的。”
　　说完自己都禁不住笑得不行，笑着笑着，猛地看见游廊坐着一个人。
　　笑就这样凝在了脸上。
　　是顾沅，在几步开外。
　　他脱去那身西装革履，换了简单的衣裳，青春气张扬，坐在回廊上，腿伸到廊下，手臂支着身体往后仰，偏过白白净净的脸庞望向她，洗过澡后额发软软地搭下来，遮住了眉峰，看起来乖乖的，干净温软。
　　少年双眼滴溜溜打量她一通，目光最后停在她拎着高跟鞋的手上，眉头就皱起来：“怎么赤着脚？”
　　“我有点事，先挂了。”顾蘅跟贺琮玮说，语气还算镇定，内心已经如疾风过秋草，倒成了一片，也不管那边应了什么，掐了电话揣回兜里，弯下腰穿鞋子，顾沅已经起身走过来，伸手拦了一下：“不合脚别穿了，只是怕你光脚踩砖地，会着凉。”
　　不是因为不合适才脱了鞋，只是一时起兴致，光脚好玩——顾蘅不好照实说，唯有沉默。顾沅伸手去接顾蘅手里那双高跟鞋：“外面买的鞋子不如家里做的鞋好，你喜欢这种式样，叫他们照着给你做两双就是了，不要伤了你的脚。”
　　哪里是什么温软少年，说话夹枪带棍的！顾蘅避开他的手，自顾着穿鞋。“该穿什么鞋，我还是能决断的，我已经23了。”嘴上能怼过去，但是手上要跟顾沅挣，是不一定能挣过的，只是顾沅看她站着穿鞋，怕挣抢间站不稳，便不敢拦着，明明心里存着气，还伸手去扶她。顾蘅脚白，穿这种黑色细带子的高跟鞋真好看，他想，跟这个人也生不了气，说道：“是不是山上逛累了？我背你回去。”
　　“不用，谢谢。”顾蘅推开他，亭亭站直，端出一副冷淡疏离的模样：“这么晚了，你有什么事么。”
　　“拿了点宵夜来给你。”
　　顾蘅看过去，他刚刚坐的位子果然放着一架食盒，旧式雕花紫檀木食盒，像一个打包系带的礼物，装的是满满当当的心意，她本能地拒绝：“谢谢，我不饿。”
　　“顾蘅，”她侄子直呼她的大名，勾起嘴角冲她笑，是一种吃准她的蓦定：“你尽管跟我磨，磨到家里上上下下都看见。”
　　“你——”顾蘅气结。是的，他就这样吃定她，吃定她不能跟他闹翻脸、不敢让别人瞧见两人立在这儿争执、不敢让人发现她两之间的尴尬。顾蘅气得咬牙，被他一把握住手腕拉走：“好啦，去你那里吃。你晚饭吃太少了。”
　　他拉着她，走到食盒边微微弯腰一勾手，轻轻巧巧将食盒拎起来，又问了一遍，山里走了有多久，累不累。
　　顾蘅抿着嘴没应声，被他拉着，落后了小半步，望着他的肩背发怔。这是她的小朋友，转眼已经长这么大了。似乎还是昨天，也是这样花香虫鸣的夜，是她这样牵着这小孩，走在这条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