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睡一夏》曳尾泥涂

2、第 2 章

　　第三进侧院左厢是顾蘅姊妹的居所，六层的洋楼，五姐妹一人占了一层，顶楼就用来开party。顾蘅住的是三楼，出了电梯，走廊上花木夹道，待客的外厅、书房、卧室、水房都布置有绿植和鲜花——因而曾被二哥笑话是蝴蝶精住的屋子。常年不在家，屋里屋外的花花草草倒是被人打理得很好，床套也换了新的。她洗了澡，换了条素色裙子，请赵阿婆帮忙收拾行李，自己顺着开满绣球花的小道，绕过跨院，往祖父的院子去了。
　　自从奶奶走后，祖父身体就一直不太好，这两年更是院门都不大出了，时时都昏昏睡睡。顾蘅去的时候，服侍的人将她拦着外厅，说老太爷在睡觉，请她先回去。
　　一直照顾祖父的林姨婆去年因年龄大了精神不济，被儿女接去养老了，现在这个红婶，倒是跟顾蘅不怎么熟。顾蘅慢悠悠打量眼前身材结实的中年妇人，笑了笑，问起祖父的饮食起居：
　　胃口好不好？每天能吃多少？老人嗜甜，不能由着他吃太多糖了。精神好不好？每天能走多少步？劝他去院里看看花他也会愿意的，只是要注意不能让他走得急了。黎医生多长时间来看一次？最近又换药了么？眼看着天凉了，问问黎医生能不能有空，请到家里住一段时间，给祖父调养身子，免得冬日遭罪……
　　就算两年里回家次数一只手都能数过来，老太爷的事她也都了如指掌。红婶明白这个不好敷衍的，只好都细细答了，看她没有走的意思，手脚利索地给她泡了茶请她堂上坐坐。
　　乘了一天飞机，哪里还坐得住？顾蘅让红婶去忙，自己转悠着看厅堂的布局。两溜红木大圈椅，正中端放一张八仙桌——是多年不变的老布局。桌上还摆着奶奶最喜欢的那扇透雕玉屏风，承转着七月下午的阳光。正墙上挂的还是那张顾蘅临摹了无数次的山水清音图，侧边墙上的画换成了几幅猫竹嬉戏——这是祖父屋里的惯例，夏挂竹子冬挂梅。另一边的格子上摆着书册与小物件，都是顾蘅熟悉的。
　　老宅子就是有这样的魔力，氤氲着时光抹不去的记忆。顾蘅立在多宝格前，一一数过格子上的摆件：六叔送给奶奶那套墨玉雕的十二生肖摆了一列；剔红花尊还插着姑姑小时候叠的纸花；那几个很有年头的小石雕，似乎从自己出生就这么摆着；一本翻得有些破旧的《道德经》；一本奶奶最喜欢的《王摩诘诗集》；一套手抄的《黄帝阴符经》……
　　顾蘅忍不住取下那册薄薄的《黄帝阴符经》来看，纸张还很新，字体她很熟悉，竖直横长架构稳正，字形秀长一波三折，偏偏收笔钩划利落，锋芒毕露。
　　是顾沅写的。顾沅临的是曹全碑，临碑时还能好好写出隶书的蚕头雁尾，离了碑帖就收不住笔锋了，顾蘅教了好多次都教不改，后来还是林姨婆跟她讲：“阿沅的字到底是你教的。那天我看他写的条子，跟你的字有七分像……”
　　现在看来，几乎一模一样了。顾蘅把这几页手抄的黄帝阴符经看了一遍，全文三百余字从眼底流淌过，只如水过不留痕。她脑子空空的，将经文放回去，胡乱取了元曲来翻。
　　信手就翻到马致远一支《夜行船》。“百岁光阴如梦蝶，重回首往事堪嗟。今日春来，明朝花谢，急罚盏夜阑灯灭。”
　　顾蘅读得憋闷，索性放了书去看花匠收拾后廊的花木。
　　花匠宋婆婆，是宋叔的母亲，跟顾蘅很熟，一面侍弄菊苗一面跟她说话：“蘅姐回来啦，身体还好哇，今年子我晒了弄多合欢花，你拿些去泡水喝。”
　　顾蘅笑着说好，坐在后廊上跟宋婆婆闲聊，跟小时候一样。那时候宋婆婆和奶奶一起侍弄花木，见顾蘅来凑热闹，就逗她：“蘅姐出来耍啦？不看书啦？我来考考你，天地玄黄下一句是什么记得到不啊？”
　　两人问候几句，宋婆婆就开始老生常谈：“转眼就长成大姑娘了，蘅姐23了，到年龄找姑爷了，在外头有没有遇到合适的嘛……”
　　“哪有那么多合适的，”顾蘅含笑敷衍几句后，把话题扯开：“湘湘敲碎了前院子里的几只养荷花的缸子，阿婆帮忙看看，把几株荷花找个缸子养起来吧。”
　　宋婆婆消息很是灵通：“小崔管事喊我去看过，根踩碎了，怕不好养活咯，千叶白和凝眸子，都好娇气。你还记得嘛，凝眸子家里只有两株，那年你小姑使气，扯了几片叶子，就有一株没救过来……”
　　顾蘅就这么跟宋婆婆闲话，聊到晚餐时间也没见着祖父，红婶满口抱歉地送她到院子口，顾蘅抱着胳膊冲她笑：“耽搁半天没关系，这次回来会留得久些。只是我希望，明天我能跟祖父说上话。”
　　唇角挑起，眉眼不动，顾蘅这样笑着，气场忽然有几分锋利，像一把明晃晃的尖刀迫人，转眼又恢复那一派云淡风轻，挥挥手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