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睡一夏》曳尾泥涂

1、第 1 章

　　顾蘅到家的时候，刚巧撞上三哥的女儿顾湘被她亲娘按在院子里打屁股，一边打一边骂：“喂泥鳅吃荷花！亏你想得出来！成天猴七猴八像什么样，你还算个姑娘？！养荷花的缸子多高？啊？你还去趴缸沿上去玩！怎么不摔进去淹死你！”
　　前院里扯了满地的荷花瓣，养荷花的十二只镶琉璃阔口瓷缸碎了三只，缸底的碎石、折断的荷叶、间或穿插几尾金鱼几只泥鳅，摊成一堆，泥浆从一堆堆狼藉中溢出，漫在浅浮雕的青砖上，被初秋的阳光照得晃眼睛。
　　下午两点过的光景，孩子们也都不睡午觉了，趴在抄手游廊的扶栏上看顾湘被她妈收拾，比看歌仔戏得趣多了。顾蘅看到她二嫂也在观战，闲闲倚着朱漆的莲花立柱，就差一捧瓜子磕着了，嘴里跟唱戏似的：“哟，弟妹可不用操这个心，湘湘就是落水缸里，也有养娘跟着及时捞起来，只可惜这几坛荷花是救不回来了，你看看啊，千叶白、青玉碗、凝眸子，啧啧，都是老太爷最喜欢的品种。”
　　顾蘅立在垂花门前叹气，一时有点不想跨进去。二哥三哥虽秉性各异玩不到一处，自小总还算和睦的，不知道这两位嫂子怎么就半点合不来，成日里长枪短炮不停歇。
　　果然三嫂一听，下手更重，打得顾湘哇哇直叫还不解气，口里训斥：“……叫你不听话！叫你皮！叫你不乖！！”想是这孩子打狠了，湘湘竟从她妈手下滑走，就着又是泥又是水的砖地一滚，爬起来边哭边跑边嚎叫：“我就不听话，我就不听话，反正你也只爱弟弟不爱我了！”
　　才不过六岁的小孩子，倒什么都懂一些。顾湘是三哥的第一个女儿，可三哥还有一个比顾湘还大半岁的儿子，是外头某个女人生的。这让三嫂十分介怀，卯足了劲，去年终于生下个儿子，宝贝得不行。
　　这些话哪里能揭穿？于是顾湘被她妈提着棍子追着满院子跑。
　　“湘湘——”顾蘅看不下去，踏出阴影往院子里走，小丫头看见她，立即哭着喊蘅姑姑，展开双臂，小鸟投林似的投进她怀里，埋了脸不抬头。
　　“……三妹妹回来了？”三嫂讪讪停了脚，喝住顾湘：“从姑姑身上下来，看你蹭人家一身泥！”
　　顾蘅倒不在意，把手上的包递给身后的宋叔，弯腰把泥猴似的顾湘抱起来，跟院子里的大人小孩打了招呼，问：“这是怎么了？”
　　顾湘把小脑袋埋进顾蘅的脖子，哭得伤伤心心，三嫂就扔了手上的棍子：“哎，小孩子顽皮罢了……”
　　二嫂生怕错过了揭丑的机会，忙不迭跟她解释：“这丫头，不知哪里捉了几只泥鳅养，非要摘院子里的荷花喂，看把爷爷的荷花糟蹋成什么样了，听说是奶奶生前种的呢！”
　　三嫂愤愤地朝二嫂使了个怒火中烧的眼刀，二嫂给她回了个千里冰封的大白眼。
　　“怎么这么皮呀，真是我们顾家的孩子，”顾蘅不去看两个嫂子，把怀里的小妮娃挪到左臂颠了颠，空出右手给她指：“早先咱们家前院这里到柱子那里，都是一大片荷塘，有年冬天你曾祖母病了医生说要多吃鱼，你爸爸拿火药带我们炸塘里的鱼，鱼没炸出来把塘上的浮桥给炸毁了，还一个个炸了自己满身臭泥，曾祖父要打我们，都没地儿下手。”
　　顾湘听得破涕为笑。这是顾家早年旧事，媳妇和小孩都不清楚，听得直发笑，气氛倒是活泼起来。顾蘅扯了帕子给顾湘擦鼻涕泡：“不过不许再这么顽皮了，这么好看的花，毁了多可惜呀。”
　　小女孩蹭着她的脖子，别扭地说好。另外几个孩子就凑过来缠着她要问更多趣事，顾蘅笑着转了话题，让宋叔把给小孩带的礼物取来给分了，正好这会儿子人齐全。她心思细，小一辈的孩子，就是明年就快成年的表侄子都准备了伴手礼，小孩们欢欢喜喜拿了东西，一个个围着她展露明晃晃的笑脸，像一株株小向日葵。
　　三嫂冷冷地瞥过来：“三妹妹太宠她们了，怕也不好。”
　　二嫂就说：“难怪三妹妹常年不在家，家里这些孩子还都跟你亲得不得了，三妹妹有心呐，看这一大堆稀罕物，花了不少钱吧。”
　　转眼又能结盟了。
　　“咱们家哪里缺这点钱，只图他们一场开心就够了。”顾蘅懒得理会，叫养娘带顾湘去洗澡换衣，自己抬脚往前堂的正厅里去了。
　　进去就看到三哥顾榛正在大厅里收拾渔具，顾蘅惊奇，外面闹成那样都没出去看一眼，这心态，是见惯了风浪才能有的。
　　“你回来了，怎么这个点到家，午饭都没赶上，”三哥看见是她，抓过烟灰缸灭了嘴上的香烟，满面讶异：“饿不饿，我带你去吃来凤鱼。”
　　“不饿，下飞机吃了点东西。”顾蘅目光落在顾榛灭烟的手，笑得眉眼弯弯。
　　顾蘅小时候气管不太好，闻不得烟味，顾榛那会儿刚学会抽烟，偏要逗她朝她吐烟圈，两小孩在楼梯间一个追一个躲，顾蘅没留意一脚踏空，从二楼滚落下来。这场意外只给顾蘅小臂上留了个口子，没多久就落痂了，反倒给顾榛留下了这习惯，见着顾蘅立即灭烟。
　　顾榛边收拾渔具，边把她上上下下打量一通：“怎么比上次见又更瘦了？这次回家别急着走了，把身体养养。”
　　顾蘅在哥哥面前半撒娇地说：“我身体好着呢。”
　　两人冷暖互问过几句，院子里分玩礼物的小屁孩们又涌进来了，争着跟她说谢谢。顾湘那个人精还没去换洗，扎进她怀里撒娇：“我最喜欢姑姑了！”
　　一群小屁孩争先恐后往她怀里扑：
　　“那我是最最最喜欢喜欢姑姑！”
　　“我是超级无敌喜欢！”
　　“姑姑，等我长大了娶你做老婆！”
　　“笨蛋，女生不能娶老婆的！姑姑你别理顾淮，还是嫁给我吧！”
　　……
　　童言无忌。
　　顾蘅给压得喘不过气来，勉强伸出手，跟拍西瓜一样一个人脑袋上拍一把：“我身上有泥呢。”顾榛看她脸色差，以为是她刚下飞机身体不适，就把一群闹腾的猴子凶走：“都找自己养娘睡午觉去，看弄得你们姑姑一身泥！”
　　“洗洗就好了。”顾蘅不甚在意，挥别一众侄儿侄女，叫宋叔帮忙把行李卸到她房间去：“再请赵阿婆来帮我收拾下屋子。”
　　说着自己也要跟着去。顾榛在后面问，要不要去跟他去钓鱼，晚上有河鲜吃，顾蘅拒绝了：“还没去见爷爷呢。”
　　“成。”顾榛拎起渔具自己走了，也没见问问三嫂想不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