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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Chapter6 百花楼 ...

  •   夫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直到辰时,潭秋璟才醒来,半条手臂还是麻的,不过庆幸的是,除了起身这种大幅度的动作以外,就只留下的微微的酸痛,让他站在那儿,装个大尾巴狼,吓吓小兔崽子们还是行的。
      柳樆风还坐在床檐的小椅子上,撑着脑袋,满头青丝洒在手臂上,紧紧握着他的左手,赫然已经睡熟了。
      潭秋璟悄无声息地把她的手移开,腕口的清流变一下子退回到了主人手里。
      木系灵力吗?
      木者,生者也,修炼致顶,便有起死回生之能。柳樆风虽然年纪轻轻,但勤学苦练,也有了□□再生,控制草木之效。
      灵力还没有去的干净,还有几株如同小草般柔嫩的青绿还留在柳樆风手心里,潭秋璟就忍不住一戳,它们便变得淡些,慌忙地向后退。
      玩弄够了,潭秋璟拂拂衣袖,便准备离开。
      “潭…秋璟,你…可别想跑。”先前玩的这么大动静的潭秋璟她还没察觉,潭秋璟一准备走,她便一下子回阳般惊醒来,可惜话音未落,头便一下子坠到床边上,眯缝着眼,一下子睡了过去。
      潭秋璟笑了笑,整了整衣襟,便推开门,沿着古朴的过道,走到了柳樆风的厨房里。
      手指懂得主人的规矩,便轻车熟路地沿着锅灶一扫。
      呵,柳樆风这样的人,果然懒得去做饭。
      潭秋璟挑开了窗帘,有点吊儿郎当地朝窗外看了一眼,朝露未晞,晴光灿烂。
      正是一个逃离苦海的好天气。
      但是潭秋璟没这打算,转念,他突然涌起了打猎的好心情。
      一摸后背,正准备试弓,才发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弓和剑全都落在狼穴里了。
      潭秋璟有点怅惘,毕竟,弓,剑还有那把折扇是他从那个可怕悬崖底下醒来时看见的第一件东西,说到底自己对那些东西还是有点感情的。
      不知身自何处来,不知应往何处去。还真与悟空那石猴不分上下,撕开花果山,便蹦出了个天地。
      潭秋璟揉了揉因往事而皱紧的眉头,幸运地在柳樆风搁武器的那块儿找到了一把硬的要命,勉强拉的开的弓。
      说实在话儿,整个武器库,就柳樆风那银枪擦的雪亮,其它的就只得灰溜溜的搁在角落,任凭你价值连城也不行。
      所以一把正正经经的好弓就成了这扔到废铁铺也买不了几个东西的废铜烂铁。
      但有一双妙手,就算这弓上绑的不是弦,是线,潭秋璟也能把猎物的脑袋打出朵花儿来。
      潭秋璟就这么背着弓,蹦到柳樆风家门口那歪脖子树上,优哉游哉地躺好,守株待兔的等着兔子自己撞上来。
      柳樆风家门前没人打理,雪天里还真是一副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的景象。
      几十米外,一只野兔正鬼鬼祟祟地从洞里爬出来,才露了两双眼睛,从左眼到右眼,脑袋便被穿了个空心。
      空中也垂涎上了这野兔的猎鹰正准备下倾,见状不对,提爪,转而上摇。
      潭秋璟灵巧的手指板住,搭弓,再射。
      从胸口没入,猎鹰没有一点痛苦的死去了。
      潭秋璟跳进雪地,提起两只猎物,便好不悠闲地散着小步走回去。
      掀灶,开锅。
      柳樆风在他身后幽幽道:“君子远庖厨。”
      潭秋璟头也不回地用看也看不清的刀功飞也似的把皮剥下来,又像拆零件似的把每个部位卸下来,到冷的跟冰块似的水里冲了冲手,欠欠身邀请柳樆风到桌前坐下,道:“卿断章取义,甚是肤浅。”
      “夫孟子《梁惠王章句上》所言:‘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
      “所以此话并非诫君子之远于庖厨,而是为孟子诫梁惠王仁治天下而已。”潭秋璟笑道,活像教书的先生般和蔼可亲。
      柳樆风的神色紧了紧,场面瞬间尴尬起来。
      潭秋璟很是善解人意,把厨房仅剩的一摊虫几乎蛀烂的米放到柳樆风身前,道:“能不能屈尊把坏米挑出?”
      柳樆风撇撇嘴,还真是屈尊降贵地伸出两个指头挑起来。
      潭秋璟便很是庆幸柳樆风难得这么听话,可当他熄了火,高高兴兴地把菜端到桌子上啥时,才发现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儿。
      她就勉强挑了几粒,便百无聊赖地在米堆里画起圆圈来。
      潭秋璟虽是哭笑不得,还是递给她一双筷子,坐在柳樆风对面,仔仔细细地挑选着,几乎把头都凑到了那上面。
      一个就在慢慢地吃,一个就在慢慢地选。
      柳樆风突然一拍桌子站起来,把他推开,递给他一双新筷子道:“不需要你了,我来。”
      潭秋璟搞不懂柳樆风的一身怪脾气,半死奇怪半是调侃道:“让你选?樆风姑娘,那我俩还不得毒死。等你这大姑娘绣完花,黄花菜都凉了。”
      柳樆风眼圈莫名其妙地红了,声音调大了几倍,道:“你知不知道我起来还以为你又偷偷跑走了。”
      “我为何要偷偷跑走?”潭秋璟很是奇怪。
      柳樆风低头不吭声,半滴眼泪在眼珠子上晃了晃,硬是没掉下来。
      潭秋璟见此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有点慌了。
      他一心急便糊里糊涂地道:“那樆风姑娘若是不舍,便同我一道去吧!”
      话说出口才感觉仿佛进了套子,想收回又来不及。潭秋璟一下子因为自己轻薄的言语涨的满脸通红。
      哪有邀请女孩子家家去干这事的?
      柳樆风气的手都在抖,好像马上就要掀桌而去了。
      潭秋璟只觉得要再下一城,只得顺着来了。他便狠狠下了一句猛药:“你父母的死,我可以帮你。”
      柳樆风的眼神骤然冰冷,刚才全身的愤怒,不解一下子消散开来。
      她一想到昨晚看见的标记,便冷冷道:“你如何知道?”
      潭秋璟没空扯那些,便直接道:“发饰,书籍,还有你手上的老茧。”
      柳樆风思考半瞬,了然,道:“我同意了。”
      “那你便好好来这里给我坐着吃菜,我来把剩下的搞定。”潭秋璟道,心道:“完了,好好破个案领回了一个黄花闺女,不知道那俩人看到又得怎么嘲讽…管他呢!”
      柳樆风笑笑,手一扫,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好的坏的便一下子分的泾渭分明。
      他起身把它们倒进锅里搅了搅,再把两碗清汤寡水端到桌子上,两人碰碰碗,柳樆风便道:
      “从此,便是盟友了。”
      一饮而尽。
      用膳罢,柳樆风便从她的微型军火库里拿了一把生了锈的铁剑,连带着先前的弓一并扔了他,自己套上一套金光闪闪的锁子甲,那银枪走到卧房里,一挑银锋,便挑着一大包包裹走来,丢给潭秋璟。
      潭秋璟默默看着柳樆风极度流畅,行云流水的整个过程,认命地把弓箭整理好,老老实实地把包裹抱在怀里。
      看来,柳樆风一招感情牌,把他治的服服帖帖。
      果然还是英雄难度美人关。
      可他觉得阴沟里的女尸都比柳樆风好看啊?
      也罢,收一个能干活的,总比断魂那俩个吃冷饭的强。
      潭秋璟只收拾了一小撮东西,丢进柳樆风给他准备的一个小袋子里,还足有富余,跟柳樆风的相比,简直就是泰山和山脚下一根羽毛的区别,柳樆风一把“盟友”两个字骗到手,简直不要太得意,牵出了她那匹油光水滑的高头白马,给他一匹低矮的小灰马,潭秋璟灰头土脸地上马,那袋子沉的差点把他掀翻下去,满脸的穷酸相。
      潭秋璟简直不要太后悔对柳樆风“能干活的”的评价,他就一声不吭,没让他跟着她跑,他已经很满足了。
      这就是花钱买罪受的最真实的诠释。
      潭秋璟跟着柳樆风颠颠地跑,几下就越过屋后的一小块草地,接着下去的便是他第一次逃逸时观察到的悬崖。
      柳樆风接下来的一步,他就明白自己跑错方向的原因了。
      柳樆风引马转身,接过潭秋璟手中的缰绳,领着两匹马就着悬崖就往前冲。
      潭秋璟的脸色略微有些苍白,下一秒,马蹄便踏到了实地,身后,是同样的那座悬崖,从上面往下看,还能看见缭绕的雾气。前面,便是偏远的农村地貌了。
      柳樆风挤挤眼睛,很是得意地道:“没想到吧?”
      潭秋璟像回答老师问题一样,铿锵有力地道:“我想到了。今早用早膳时,我见你锅灶积灰,定然是不常亲自下厨,又无人来访,定然是到店铺里去,而这房屋身后抵着悬崖,前面照着青山,简直是无路可去。以你的性子,必然求方便,不会舍近求远,所以那膳食店,一定就在附近,青山我探过,此路不通,所以能走的,只有后面那悬崖。你身怀绝技,我想身后那悬崖若是你一手假造,瞒天过海,也并非不可,事实果然如此。”看他那期冀的眼神,柳樆风哼了一声,又说不出什么夸赞的话来,只得道:“你看那屋子,岂是你遇袭的那个?”
      “嗯,我当时所居住的客栈就在前街拐角处。”潭秋璟道。
      柳樆风策马便朝目的地去,却被潭秋璟喊住道:“慢!我们此行所向青州!断魂江雪定非在此。”
      柳樆风不解道:“只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潭秋璟道:“他们不会干守株待兔这种无聊的事,倘若今日我断案时限已过,他们说不定还会回到这里。”
      柳樆风追问道:“回到这里干什么?”
      潭秋璟冷冷道:“找我的尸骨。因为我从不放弃生还的机会,一旦抓住机会,我绝对会打一场翻身仗,而我的下一个目标,就是青州。”
      柳樆风了然。
      索性青州就在正北,相距并不甚远,顺着旅人的驿道,黄昏时刻便到了青州。
      潭秋璟粗略算了算时间,晚膳毕,他必须要去案发现场调查,若是顺利,今夜最好破案。
      柳樆风在客栈门前朝他招招手,潭秋璟就慢慢牵着马过去,在客栈后的马厮里放好。
      待两人走到柜台时,整个前台的目光全都聚到了这两人身上。
      都说男尊女卑,还从未见过,以这种形式出场的。
      女子张扬跋扈地走到柜台前,一副丧门神的模样,活像是来拆迁的,她一拍桌,连店长满脸的横肉都得抖三抖。
      店长一推,一个店小二迫不得已地磨蹭到柳樆风面前,道:“客官…几间房呀?”
      柳樆风一挑柳眉,道:“张着眼睛,不会数数吗?”
      店小二的脸涨的通红,求助似的看了潭秋璟一眼,潭秋璟无可奈何地朝他摇摇头。
      店小二糯糯道:“客官,两间房,两钱。”
      柳樆风风度翩翩地把手伸进怀里,摸索了半天,场面一度尴尬。
      潭秋璟客套道:“用我的吧!”一副君子模样,却暗暗使了一个小诡计。
      他两手负着重物,根本没有办法到怀里去拿,他料定柳樆风一定会委婉地推脱一下,再到包裹里去拿。
      柳樆风既然出身大户,男女授受不亲这点常识总是晓得的吧!
      潭秋璟又错了。
      他知道柳樆风脸皮是厚,但也没想到会这么厚。
      柳樆风邪魅一笑,道:“好呀。”
      一伸手,便要到潭秋璟怀里去拿。
      潭秋璟脚下一个踉跄,预留不留,半边脸都红了。
      他咬紧牙关,硬是站着没动。
      柳樆风踮脚,下巴磕到了潭秋璟的肩膀,凑到他耳边道:“呵,虚情假意。”
      潭秋璟赫然不动,像老僧入定了一般,就任凭柳樆风的左手在他衣服里动手动脚,他昂着头,盯着房梁,苍白的脸上浮现了大片大片的红晕,延绵到了脖子上,红的像滴血一般。
      两旁的人看的眼睛都直了。
      正处寒冬腊月,柳樆风冰冷的手指碰到的地方引起一片战栗,旁人看不见的地方,柳樆风知道潭秋璟整个人都在颤抖。
      柳樆风注意到了,也懒得再折磨他,抽身出来时,看见潭秋璟满脸的通红,硬是楞了一下。
      一副…硬是被人轻薄了的,生无可恋的样子。
      人们默契地都转开视线,店老板满脸赔笑地接来那得来不易的两钱银子,递给他们两把钥匙。
      潭秋璟平静地跟着柳樆风上楼去。
      下面的人静了一瞬,跟炸了锅似的讨论起来。
      客栈楼上,潭秋璟到了柳樆风房间里,把包裹轻轻放在地板上。
      地板发出嘎吱一声,紧接着是几声干净明了的脆响。
      柳樆风没看见,便责备道:“你怎么回事,不知道放轻点吗?”
      潭秋璟哑着嗓子道:“我下次会注意的。”
      接着便垂着眼睛,抱着自己的一小包东西,逃也似的到了自己房间,上了床,把门锁紧。
      他抱紧了膝盖,夕阳落在了他身上,心跳的杂乱无章。
      事情完全乱到他已经控制不住的地步,他默默地看着夕阳,告诉自己:“平神静气。”
      潭秋璟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直看的夕阳都落下去了,门口才传来柳樆风不耐烦的敲门声:“潭秋璟?用膳去了!”
      “嗯。”他应道,赶紧跳下床,急急忙忙推开门,气息有点不稳。
      柳樆风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问道:“你怎么了?”
      潭秋璟瞥瞥她,破天荒地的没应。
      走到楼下,店老板鬼鬼祟祟地一下子,把潭秋璟拉过去,就留下柳樆风一个人点菜。
      柳樆风看上去很是不高兴,但还是没有发作。
      “公子,我知道我身份卑微,但我也忍不住劝你几具,我跟你说,女人吶!就算是老婆也不能这么惯着。你没看见吗?她快被你惯的上天了!古人说,红颜祸水,树大招风吶!我是过来人,都知道男尊女卑,你愈是退让,她气焰愈长,总有一天,小伙子,你是会摊上事的!再说你又不是不知潘金莲和西门庆,你现在的处境,就和武大郎一般无二呀!长久下去,你一定是不会幸福的!”店长喋喋不休道。
      柳樆风听得一清二楚,恼的直准备结案而起,但又好奇接下来潭秋璟对她的评价,忍住没动。
      潭秋璟没否认,只是轻轻道:“她救过我两次。”
      老板急道:“公子!我知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但你没必要去牺牲自己啊…”
      潭秋璟四两拨千斤地打断道:“多谢您的好意,滴水之恩,自当涌泉相报,如此救命之恩,此身都不足以为报。”
      潭秋璟朝老板很深地点点头,转身安安静静地坐到柳樆风对面。
      老板看见此景,叹叹气走了。
      柳樆风嗤笑道:“好一个虚情假意,你知道我在听吧?”
      潭秋璟看看她,没反驳,转移话题道:“我待会去两街远的地方破案,你就好好在这里带着,晚间我会回来的。”
      柳樆风抬起头道:“我凭什么不能去?”
      潭秋璟沉沉地看着她道:“是青楼,女子去不得。”
      “哦~原来你是去…”柳樆风拖长了声音道。
      话还没说完,就被潭秋璟堵了回去:“我不会。”
      柳樆风又道:“那我如何去不得?”
      潭秋璟瞟了她一眼道:“我刚刚说过。”
      柳樆风道:“我怎么换不得男装去?”
      潭秋璟沉默了一瞬,道:“如你第一次所见,很危险。”
      柳樆风冷哼一声:“你别忘了第一次是谁救了你。”
      潭秋璟斩钉截铁道:“我不同意。”
      柳樆风冷笑道:“我不是你的下属潭秋璟,你的事,可管不到我头上!”
      两人的气氛瞬间变得剑拔弩张。
      柳樆风觉得潭秋璟会猛拍一下桌子还是离座而去的闹脾气什么的,一想到能碰到潭秋璟的底线,她甚至有点兴奋。
      潭秋璟看她良久,表情没有一丝波动,还是道:“你…若是执意要去,还请把我跟紧。”
      语毕,柳樆风便上楼去换衣服,潭秋璟带着一丝愁绪,撑着伞站在门口,灰色的眼睛里盛满了几近要溢出的孤寂。
      黄昏独倚朱阑。西南新月眉弯。
      柳樆风一身男装,清逸的几乎出尘,从楼上跑下,不辨真假。
      然后一下子跑到了潭秋璟的伞下面,一把夺过,欢笑着跑远了,被来往的人群淹没。
      老板看见了,递给他一把油纸伞,有点担忧地看看他。
      潭秋璟摆摆手,轻轻笑了笑,道:“不必了。”
      他便顶着漫天的雪花,在撑满油纸伞的人流里朝目的地慢慢走去,人们都惊异地避开,徒留他的背影凄冷而孤寂。
      青楼名为“百花楼”,是很俗气的一个名字,却毫不影响它火爆的人气,身处城郡中心,夜夜笙歌,灯红酒绿,越到越晚那彩灯就越是五彩,灯光仿佛要传到到五湖四海去,把全大宋的人气都揽来似的,活活营造出一种“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的歌舞升平感。
      实话说,到了大宋传闻道天下第三的青楼,潭秋璟心里还是有点忐忑的。
      过了一个拐角,便见了这青楼。大多数人还是没有钱财进去潇洒一把的,便在门口兜着转着趁机窥一窥里面香艳的美色。那楼里人也毫不在意,就是门口杵着两个膀大腰圆的汉子,每隔几分钟就打出来一个断手断脚,诚心吃霸王票的人来,虽然整条街围得人山人海,那青楼门口却好像水里滴了一滴油一样,根本没人敢进去。
      潭秋璟没看见柳樆风,倒被后面急匆匆拥上来了一个佝偻身子的人撞了个满怀,还没等道歉,那人便急匆匆道:“公子,你是去百花楼的吧?”
      潭秋璟本来想否认,后来还是点了点头。
      男子抱着一大捆各式各样的乐器,身后背着把古琴,活像个山里打洞的穿山甲,随手抽出一个笛子来,对潭秋璟得意洋洋地道:“公子,你可是不知,你今晚这么空手去,可是亏大喽!”
      潭秋璟问道:“如何个亏法?”
      男子道:“百年不出,倾国倾城的百花楼牡丹姑娘前几天被封为花魁,这几天连着献艺,今日考考各位公子的才艺,若是哪位公子有幸得她倾心,还可以满足他一个愿望呢!据说有的人,提前几个月就参办着准备参加了!其实说你来的巧,也不是很巧。过几日百花楼还要搞这一百年庆典,估计这王公贵族都要来参加,听说连当朝太子都会来呢!到时才会真会上一出好戏!公子,你看我这儿这么多乐器…可否…?每件就卖一贯钱。”
      潭秋璟垂垂眼,在穿山甲的身上停留了片刻,但见这乐器都是陈旧的不行的破烂东西,还是摆摆手走了。
      男子谄媚的神情马上变了,看看潭秋璟腰间的破剑,暗暗骂句:“呸,不识货的衣冠禽兽。”
      不料,又一人走到他身后,把一两纹银拍进他手里,男子眼睛都直了,颤颤巍巍地把他收到口袋里,满脸欢喜地看着身后那青袍男子。
      不料,他出口却是女子的声音,她道:“你这破箫,我要了。”
      小贩车前马后地服侍着,战战兢兢地掏出一把,用乌黑的衣袖擦了半天才干净。
      她临行前警告道:“倘若…我再听见你在背后说他人一句坏话,小心我把你嘴皮子撕烂!”
      “是,是,小的知道了。”小贩卑躬屈膝地欢送客人远去,满心欢喜地看着到手的银子,该骂的还是照样骂。
      雪下得极大,各处都是满满当当的,潭秋璟便站在路牙上,踮起脚,勉勉强强只看见一大片花花绿绿的伞顶,站着,就只看见一大片各式各样的人脸了。
      既然他看不见柳樆风,柳樆风看得见他,潭秋璟就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不动,安安静静地等。
      雪水透到了鞋子里,迷到了眼睛里,顺着进了衣衫里,冰冰凉凉的,潭秋璟吭都没吭,站在脚下慢慢堆起来的雪堆里等。
      四面的店家都坐满了,纵使是有人看见了,也没人好心出来扶这个“穷困潦倒的流浪汉”进屋。
      旁边传来了可悲可泣带着怜悯的目光,潭秋璟连进店避避雪的心都没有,他害怕他一转身,柳樆风就刚好错过,找不见了。
      柳樆风这性子,丢了怎么办,连回家的路都不知道!大雪天里,潭秋璟破天荒地的生出心急如焚的感觉来。
      过几分钟,柳樆风要是再不来,管他皇帝玉帝天王老子的,他就把这案子放了,谁爱破谁破去吧!
      柳樆风站在潭秋璟看不见的地方,默默观察着,只要潭秋璟一朝青楼走,她保证他这辈子都见不着她。
      一味追求任务,而不珍惜同伴的人,又怎么配做的上同伴的同伴。
      哪天他鬼迷心窍把你喂狼吃了都不知道。
      这也是柳樆风至今几乎没有朋友的原因,能办大事的人,终究是少。
      雪已经几乎没到膝盖了,柳樆风看见潭秋璟静若止水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表情。
      他的眼睛仿佛被冻住了,灰色的眼睛像结了冰似的朝客栈艰难的移了移。
      是不耐烦吗?柳樆风想,很快就否认了。
      他快急疯了。
      潭秋璟不必动了,柳樆风已经看见他的选择了,他朝着客栈的方向,好像是想迈步,然后一下子倒在雪地里。
      潭秋璟的意志还清醒,但骨髓仿佛都被牢牢冻死,骨头都变酥了。
      柳樆风把他扶起来,道:“潭秋璟,你能不能给我打起精神?”
      潭秋璟可能是被冻糊涂了,歪着头对她笑笑:“柳樆风你回来了?”
      柳樆风无奈道:“说什么傻话?现在我们是直接进去?”
      “嗯?”潭秋璟挑了一个懒懒的长音,摸摸自己的胸口,道:“逮捕令,没了,进不去。”
      柳樆风扶额道:“你到底有没有什么正儿八经的计划?”
      潭秋璟茫然地眨眨眼,道:“唔?好像有?”又咧咧嘴笑道:“为什么要计划呀?不是看一看就知道了吗?”
      柳樆风凭直觉肯定,这绝对不是正常的潭秋璟,不会是给冻傻了吧?
      青楼里有人击鼓道:“戌时一更,花魁牡丹小姐将于一个时辰后演出。”
      柳樆风大惊,这可不行,拖也得把他拖进去。
      柳樆风打着伞,半个伞几乎全撑到那个满嘴胡话的家伙头上,架着他一步一缓地走,好不容易才到了那青楼门前。
      柳樆风不懂规矩,便直直地要进去。
      两个大汉往门口一拦,眼瞪的比牛眼还大,伸出棒缒大小的拳头,张开,不说话。
      柳樆风一脸疑惑,便被那汉子推个趔趄,没反应过来。
      潭秋璟一见此景,好像是清醒了,拔出他那把破破烂烂的刀,横刀一步挡在柳樆风前面,扔给那大汉一锭银子,那俩挡门神便磨磨蹭蹭地让开,潭秋璟收剑入鞘,走进门去,馥郁胭脂的气味便一下子吹过来,闻得久了甚至有点恶臭。
      潭秋璟满头青丝湿哒哒地滚下水迹,洒了一路,他皱了皱眉头,两个涂抹的花花绿绿的女子便赶紧从屏风后走来招待,看见他身后的柳樆风,又露出了一个了然的微笑。
      为首的那个娇滴滴地道:“客官,您今晚要哪位来服侍您呀?”
      柳樆风感觉潭秋璟冰冷的手一下子握紧了她的手,彬彬有礼地问道:“与我这小友前来,只是为了来一睹那牡丹姑娘的芳容,可否给我们选个僻静地儿?”
      姑娘略是为难,道:“这,客官,今夜王爷们可是把好席全占满了呀!还留下几间,都是看不清戏台的地儿,客官可否要去?”
      潭秋璟点点头,拉着柳樆风就径直往前走,几个姑娘便从楼上打趣着,扔下花儿来,几个香艳的大小姐们,甚至挤着来投怀送抱来,柳樆风出自看见,有点畏畏缩缩地往潭秋璟那边挤过去,潭秋璟干脆就把她挤在楼道内侧,虚抱着她,把乱七八糟的人全挡开。
      有姑娘嗤笑声,声音很大地道:“没想到呢!长的这般标志的人,是个断袖。”
      潭秋璟垂下眼,几名女子哄笑起来。
      柳樆风登时有点想发作,潭秋璟转过头看着她,慢慢地摇了摇头。
      柳樆风抓紧了潭秋璟湿漉漉的手,脑中不知怎的变出一句诗来:万绿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潭秋璟很是专注地看着她,灰色的眼睛在花花绿绿的映衬下干净的近乎透明,端详着她的神色。
      柳樆风不便说话,就在潭秋璟手里写道:“这次,我不乱跑,听你的。”
      潭秋璟反手把她紧紧握住,写道:“好。”
      走了一个九曲十八弯,总算走到了一个清幽的地儿,一看就是给那些等级卑微的客人用的,从围栏看去只能看见对面簇拥的人头,有的纵酒欢歌,有的左拥右抱,有的甚至早早地拉了屏风,烛光点点,映上了让人联想翩翩的倩影,一片火红的灯笼环绕着,是通天的烟火。座无虚席,红红火火,很是欢喜,唯独就一间房的灯是暗着的,让人很是难受。
      潭秋璟忽然一指,问旁边那引着她们的女子道:“为何那间屋的灯不亮?让人看着很是突兀。”
      女子诧异地看他一眼,道:“公子有所不知,那间房,是死活人的,有晦气。”
      潭秋璟想继续追问,那女子却是摆摆手道:“此是阁中秘事,公子休问。”
      潭秋璟知趣地住嘴,摆摆手,让侍奉的人离去,那女子不知在想什么,给他们行个礼,笑眯眯地道:“公子,春宵苦短,与良人好度罢!”
      语毕,便带上了门。
      房间里瞬间萦绕上某种奇怪的气氛。
      柳樆风勉强道:“潭秋璟,这炕上有暖炉,来上面坐坐吧!”
      潭秋璟可能被那女子的话受了不小的刺激,那床装饰奢华,实则却小的紧,他从桌上取了一小杯酒,就举着杯子,僵硬地坐在了柳樆风旁边。
      仰头,一杯酒下肚,潭秋璟只感觉身体里有一把火在烧,一下子就暖和了过来。
      柳樆风脱了鞋袜,坐到潭秋璟身后,一手解掉了他湿透的发髻,一时间,潭秋璟的满头青丝如同银河下九天,把潭秋璟的侧脸衬的出尘而清逸。
      潭秋璟颤了一下,想回头,又仿佛明白了柳樆风的举动,安静地坐着没动。
      柳樆风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把潭秋璟的头发托在手心里,一丝不苟地半跪着擦起来。
      潭秋璟很敏感地觉得,柳樆风好像变了,又好像没变。
      柳樆风的气息吐在潭秋璟的脖颈上,带起了一片潮红。
      柳樆风弯着腰,很是难受,道:“你把鞋脱了,坐到床头上来。”
      潭秋璟动也没动,好像没听见一样。
      柳樆风便做出一副要强行出手的样子。
      潭秋璟果然慢吞吞地把鞋脱了,下巴磕在膝盖上面,懒洋洋地抱着双腿,眼睛慵懒地半眯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果然,潭秋璟这人就是得逼。
      头发擦完了,柳樆风顺理成章地把手帕移到前面,打算去擦他的额头。
      手帕还没碰到,潭秋璟就触电似的往后一倒,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把她的手擒住,手冷的跟冰块一样。
      他哑声道:“我自己来。”
      柳樆风把手帕拧干,递给了他,一时相对无言。
      潭秋璟极快地把手脚擦干净,赤脚到热水旁洗干净,还给柳樆风。
      台下小厮喊道:“客人们,再过半个时辰牡丹姑娘出场,现在,请欣赏百花楼七位姑娘演出的《卜算子》!”
      紧接着,下面传来了大片大片的叫好声,一名侍女在门口轻轻叩门道:“公子,是否要下楼观曲?席间有雅座。”
      潭秋璟转过了头,疑问地看看柳樆风。
      柳樆风点点头。
      潭秋璟便道:“多谢姑娘,请稍等片刻。”
      他想柳樆风百年难得看一次青楼的表演,便急着去穿鞋。
      柳樆风拦住他,两根手指点在靴上,绿芒一闪,水便被吸的无影无踪,再递给潭秋璟穿好。
      自己则灵巧地绕好潭秋璟的满头青丝,帮他把发冠戴端正。
      潭秋璟一脸吃错了药的表情瞧着她。
      柳樆风波澜不惊地自己把鞋穿好,站起身等着他。
      潭秋璟半天挤出两个字:“谢谢。”
      柳樆风突然问道:“你对朋友也是此般生分吗?”
      潭秋璟沉默了一瞬,突然握住她的手,推开门道:“抱歉…我从来没有过你这么好的朋友。”
      说到底,断魂和江雪,也不过只是下属而已,柳樆风,是他短暂生命里的第一个朋友。
      柳樆风惊奇地看看他,轻轻道:“我也没有,潭秋璟,我没说过,你是个好人。”
      前面领路的侍女闻此,偷偷捂住嘴笑了笑,笑盈盈地对他们道:“公子们,他们此时估计已经站好了队,马上就要开始了,你们的座位在那里。”她指了指下面角落里的一张小桌子,道:“你们要是着急,便先跑过去吧!”
      柳樆风倒是波澜不惊,潭秋璟却是直接拽着她跑了过去。
      柳樆风打趣道:“你这么喜欢看这些搔首弄姿的美人吶?”
      潭秋璟回答道:“她们唱歌,很好听,你第一次来,我想你会喜欢。”
      柳樆风笑道:“那你岂不是来过好多次?”
      潭秋璟道:“陪人来过一次,这么正式的,还是第一次。”
      柳樆风问到:“你既然觉得好听,为什么不常来听?”
      潭秋璟没回答,领着她到了人头簇拥的一楼,在她耳边道:“别说话,他们要是发现你是女子,会来吵闹。”
      贵族们都坐在前排听,后面的就是些好不容易攒足了钱来的大老爷们,一个个喝的酩酊大醉,左搂右抱着一个佳人,仿佛是要升天了一般,一个汉子踏着醉步,双眼迷糊,酒洒了一地,径直走过来便要撞到柳樆风身上。
      柳樆风被挤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潭秋璟轻轻一带,便只能做出了最糟糕的选择,扑到了潭秋璟的怀里,堪堪避开。
      旁边几个大老爷们立即哄笑起来,对着潭秋璟笑道:“哥们你看,来这个地方居然还断袖。”
      柳樆风这次就为潭秋璟不平了,一下子便要出声。
      潭秋璟眼疾手快地把她的头摁紧,在她耳边轻轻道:“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潭秋璟的身上,传来的是古朴的檀香,混着自己给他上的草药的气息,与四周格格不入。
      突然,勾栏上传来女声道:“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
      人们赶紧围上前去,有的站在桌椅上,堵个严严实实,连舞台上的灯光,也都透不出来。
      柳樆风从潭秋璟的怀里退出来,踮起脚,蹦上蹦下,拼命地想去看。
      几个人同他们一样看不见的,就只能坐在席上喝闷酒解气。
      柳樆风实在再不见,就灰心丧气地走到潭秋璟旁边,叹了口气,专注地听着声音,眉眼弯弯地笑着跟着哼起来:“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潭秋璟心头一颤,突然想起了街道上坐在父亲肩头的孩子们,鬼使神差地蹲下身子,把柳樆风举起来,放在肩头。
      柳樆风先是娇呼一声,接着才第一次同个姑娘般银铃似的笑起来。
      台上水袖飘飘,冰雪似的佳人在上面翩翩起舞,衣衫纷飞,像一只只花蝴蝶般飞舞,可决不是她先前说的搔首弄姿那般,就连她也不得不多看几眼。
      真是难以置信潭秋璟那“万绿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心境的。
      潭秋璟仰着头,看着柳樆风,轻轻地笑了起来。
      柳樆风低头,碰上了潭秋璟笑吟吟的目光,会错了意,以为是想看那载歌载舞的伊人。
      她便在他耳边生动形象地描绘道:“唔,那中间领舞的,穿着身粉红衣裳,打扮的跟枝桃花似的,右边的红衣裳,好像那什么,哦对了,是那神话里的碧霞元君,左边的…”
      潭秋璟突兀打断道:“你笑起来很好看。”
      柳樆风的脸一红,不吭声了,潭秋璟在下面轻轻笑了几声,拍拍她垂在下面的腿,提醒她认真看。
      柳樆风收回视线,潭秋璟便在下面认真看着柳樆风的下巴,两人都是一派专心致志,认真的模样。
      七个仙女一款腰,便施施然下去了。
      柳樆风意犹未尽地还想继续看,可是有人喊道:“牡丹姑娘要出场了!”
      众人立马跟着,一声声击掌喊道:“牡丹,牡丹,牡丹,牡丹!”
      人墙瞬间拔高了一米,柳樆风也看不见了,便怏怏然地下来,垂头丧气地陪潭秋璟坐在角落里,潭秋璟扬手,叫侍女换上几杯茶水,不料被柳樆风止了,他会意道:“上来几碗好酒!”语毕,从荷包里拿出碎银子放到侍女手里,不一会儿,酒便上来了。
      台上传来牡丹姑娘断断续续的声音,几下就被压的完全听不见了,两人一碰酒杯,一饮而尽,柳樆风问道:“什么时候去探案?”
      潭秋璟把酒倒满,道:“你喜欢看,我们就先把这表演看完,探案不着急。”
      能把自己的命说的这么风轻云淡的,估计就只有潭秋璟了。
      潭秋璟不胜酒量,几杯下去,柳樆风还没倒,他便倒了,灰色的眼睛里仿佛渐渐浮起了烟波袅袅的灰蓝雾气,歪着头,实在支撑不住,倒在柳樆风身上,眯缝着眼看着她,眼里带着淡淡的笑意。
      柳樆风本是没醉的,看潭秋璟一笑,却是真的醉了。
      台上有人拿着锣鼓在台上吼了几个嗓子,人群才慢慢安静下来,牡丹姑娘不知道说了什么,人群中又传来一片喝彩,一时间,调试乐器的声音不绝于耳,有人舞着他那二脚猫功夫,舞的人牙齿都酸。
      见到牡丹姑娘的献艺已经过去了,就只余下前排左佩刀,右备容臭的纨绔子弟们争着抢着在台边排成一条长龙,后面的大老爷们有钱的继续喝着酒,等到晚上享受一场洞房花烛夜,余下的都醉醺醺地各回各家了。
      人群散开,柳樆风终于有机会看见了那位倾国倾城的牡丹姑娘,她穿着一身豆绿色绣花长袍,眼睛如墨涂抹而成,柳眉微挑,朱唇半启,就有一个人受宠若惊地从台子上走下来,连腿都一步三摇,变得不利索了。
      柳樆风飘飘然想,要是自己身为男子,要是能和那牡丹姑娘说上一句话,还不得当成金玉良言,睡觉都得边做梦边想。
      潭秋璟看着她痴迷地盯着勾栏上的人群,以为她看上了某位纨绔子弟,不高兴地撇撇嘴,便起身朝大门走去。
      “你去干嘛?”柳樆风站起来,疑惑道。
      “我就不让你的心上人实现愿望。”潭秋璟答非所问,闷闷地朝台上看了一眼。
      柳樆风想了半天,还真没琢磨出自己有过心上人这回事,倒琢磨出了潭秋璟接下来的去向。
      见鬼,他不会去找那贼头贼脑的小生买东西吧?
      她头脑一时火热,飞也似的从衣服里面抽出她那把箫来,上蹿下跳地朝潭秋璟挥舞起来。
      潭秋璟把前后事件一串,难以置信地问道:“你跟了我两条街?”
      柳樆风小心翼翼道:“嗯。”
      潭秋璟舔舔嘴唇,一口气梗在心头,唔,这前后感情一中和,还真是像那元日里的鞭炮——噼里啪啦的炸个不停。
      然后他浑浑噩噩地把那截饱经风霜的木头,不,是那把饱经风霜的箫接过,十指晃地都按不齐全。
      柳樆风不懂门道,便催促道:“你吹一声试试。”
      潭秋璟犹豫了一下,坐端正,理了理袖子,柳樆风也肃穆地对着他做好,激动地差点要沐浴更衣了。
      潭秋璟鼓起一口气,吹道:“宫商角徽羽——”五个音符,嘶声鸣叫着,吹的支离破碎,声音极大,活像哭丧那般,旁边五个人喝的正开心,三个酒杯一下子掉下来,摔得粉碎,柳樆风把眼泪都笑出来了,鼓着掌笑道:“潭秋璟…你…你这还真是精妙绝伦。”
      旁边的侍女都看不下去了,走过来扣扣他们的桌子,“抱歉,客官,上边在进行选拔,还请勿打扰。”
      潭秋璟抱歉地对侍女道:“真是对不起,您可否再让我试一次?”
      侍女黑着脸,捂住耳朵,勉强同意了,柳樆风笑嘻嘻地歪着头,看着潭秋璟。
      这回声音低了点儿,活像将死人口里的一口浓痰,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潭秋璟的手指灵活地调动着,最后成了一个实为诡异地姿势。
      侍女既然进了青楼,也能歌善舞,竟看出了几分门道。
      他是想正音?不可能呀!不可能有人能用这树枝吹出门道来,太子长琴来了都不行!
      潭秋璟顿了一下,丢给侍女一钱铜币,道:“卿可否歌而和吾曲?”
      柳樆风笑道:“别开玩笑了,潭秋璟,你连五个音都唱不齐整呢!”
      刚刚还一脸怒容来阻止的侍女却很是尊敬“奴家在,请问公子所需何目?”
      “桃花渡。”潭秋璟道。
      百花楼顶的天窗徐徐打开,月光移过了天,着迷地荡漾在玉白的酒杯里,人间仿佛沉淀在了瑶池之畔那般静谧,嫦娥也斜倚在那月牙上,虚着眼睛,喝下千年的桂酿,拍拍手,灯光调亮,月再上三竿。
      第一个音符飘出,碎了那瑶池的静谧,嫦娥拨开了那层朦胧的薄雾,折了一艘纸船,月光隐去白帆,飘向青女溪边的殿阙,溅起苍穹的湛蓝。
      那是人间河浪的拍打,是溪间的潺潺。
      青女收了法,一挥衣袖,飞雪也作桃花般。
      那是七仙女的歌咏吗,她们摇着竹篮在溪畔激起层层浪花,卷向人间的海滩:
      “落英林,桃花渡,花落一地,箫声悠悠,吹散风云追逐
      易逝流年啊,何来抓住?
      看残红尚存,可不及初开一朵鲜
      花自飘零水自流...
      人来人往,岁月交替
      岁月匆匆,不知前路几何?
      只愿今生与君度
      只愿今生与君度
      只愿今生与君度”
      末尾一唱三叹,道尽红尘苦愁,难度千帆。
      此去经年,良辰好景应虚设,但见千里孤坟,不禁嗟叹道:问君能有几多愁?
      还真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曲尾渐收,是古今的悲叹,一首仙乐,还是被碾入了红尘之中。
      曲终了,人也醒了。
      潭秋璟安静地把箫放下,整个百花楼的眼睛,都转向了他。
      牡丹姑娘走下来道:“公子,你倘若再吹一首。奴家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
      没有人不满,几个人叫起好来。
      柳樆风才从乐曲中反应过来,木木地看潭秋璟一眼,朝他挤挤眼睛。
      潭秋璟道:“抱歉这位姑娘,您还是另找他人吧!我的箫是她给的,这首曲子,只是给她吹的。就算再吹一万首,也还是给她吹的。”
      可是勾栏旁的公子自觉不如,都下来让出一条道来,竟无一人起哄。
      牡丹姑娘只觉窘迫,便找了个台阶下,“这位公子,古人道要兼收并蓄,博采众长,我便当我们只是知遇之恩,进屋来吧!”
      潭秋璟完全不理会这美人的好意,正欲道“在下不受嗟来之食。”话刚到嘴边,被被柳樆风抢了先。
      “那自然是极好的。”柳樆风扯扯潭秋璟的衣袖,递给他一个严厉的眼色。
      真是的,明明有捷径,非要半夜里去做撬房门这种偷鸡摸狗效率又低的事。
      潭秋璟一个八尺男儿,就被柳樆风拖着,委委屈屈地在后面跟着。
      到了后台,是牡丹姑娘的居所,里面点着香,热的跟火炉一样,花瓶里插着的牡丹,日日换一次,两者一中和,竟给人一种难受到想吐的感觉。
      潭秋璟把药囊从腰间解下,塞到了柳樆风手里,一阵清苦的药香袭来,柳樆风整个人登时就醒了几分,眉心一拧。
      趁牡丹姑娘绕到后面倒茶的时候,柳樆风凑到潭秋璟耳边道:“这熏香能催眠,一盏茶后会致幻,倘若待上半个时辰,会直接致死。几百年前刚被传入市场就被切断了,不知怎的流到了她手中。你的这个香囊可以暂时撑一会,但是只能作用到我的身上。”
      门外那买乐器的男子的话在他脑中溜了一圈,过滤下了这几个字“倾国倾城,百年难遇的牡丹姑娘前几日被封为花魁。”
      既然是倾国倾城,百年难遇,怎么这么晚才被封为花魁?
      因为杀人用的刀,只能藏在阴影里,名刀一出,遇光必见血。
      她在等谁?
      一定是等着几周后来的几个王公贵族,其中最德高望重的,便是当朝太子。
      她想杀太子,但要先封了他们几个无足轻重的人的口。
      断魂江雪不会出事吧!
      不,不会,倘若出事了,众人的嘴早就传开了。
      牡丹姑娘就是冲着潭秋璟来的,她的牵线人,一定是感觉到了他的威胁。
      可他现在只是一个无名小卒,就算有翻天只能,又有何威胁?
      这个人,对他,绝不仅仅只是一般的了解,甚至就是他身边最亲近的人。
      潭秋璟有点隐隐的好奇了。
      潭秋璟不敢对柳樆风透露太多,只是轻笑道:“还真是她要杀人灭口,你把香囊藏好,到时候见机行事,能不能逃出去,还要看你的呢!”
      柳樆风困惑地眨眨眼,牡丹姑娘却笑吟吟地走了过来,拿着三盏茶,两人移开眼神,柳樆风不动声色地把香囊藏好。
      如此,取证的时间就只有一盏茶的时间,他必须要抓紧。
      潭秋璟走到了回忆里,先翻开了那本案宗:
      高小姐,百花楼花魁,清远3年冬死于室,当日接待过三名客人,晚间侍寝后最后一名客人于丑时离去,晨起时,小厮喊人,却无人来应,于是破门而入,死者惨死床上,被褥凌乱,身体遍达十余处伤痕,或为刀伤,或为指甲抓伤,刀伤之刃被丢在床下,口舌中无毒物痕迹,腹中无物,初步判断为谋杀。但是因为锁死的前门,这么一起案件也就缝不到能人才干来解,把前三人定义为嫌疑,打进大牢,便不了了之了。
      倘若还是用这香作案的话,不仅死者的死法与药效致幻后的死法相同,连作案的动机都恰恰符合,而这几百年前就绝迹的香,绝不会引起他人的注意。
      而这么做不仅试验了那香,还一举两得地推干净了自己身上的嫌疑,顺理成章地荣登花魁。
      现在只要把那香弄到手,就可以把牡丹姑娘定罪了。
      只是,他要找的不是这刀,是操刀的人。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倒想看看,牡丹姑娘动完手后,又是怎么把自己罪名推的一干二净的。
      潭秋璟道:“牡丹小姐,您可否把那个数月前的一案给我重复一遍?”
      牡丹笑道:“最近可不行,公子!朝廷下旨,必须有令牌才能进入。”
      潭秋璟也不强逼她,头脑已经开始昏沉了,便干脆将计就计,借力朝柳樆风那边一倾,顺势比了一个口型:“盯住她。”
      柳樆风懂了,也顺势一倒,滚在一边,两人齐刷刷地倒在地上。
      牡丹姑娘很是谨慎,假惺惺地道:“公子,你,你们怎么了。”
      接下来,她便打开门大声呼救道:“来人呐,来人呐,这两位公子晕倒了。”
      装的可真像,你在里屋,外面闹腾的很,你就算喊破了嗓子也叫不到外面的人吶!怕是在叫同伙吧!潭秋璟勉力想道,药效发作,坠入了一环环的噩梦里。
      果然,几个小厮便很熟练的窜了进来,各自吞下一个药丸,虎视眈眈地盯着两个人,挡死了门。
      柳樆风用余光瞟了潭秋璟一眼,看他紧闭着双眼,面色青白,便知道已经进入到第二阶段了。
      倘若她也中毒了,两人一定会自相残杀而死,又是一男一女,这罪名摆脱的简直不要太容易。
      突然,潭秋璟面露凶光,睁开眼,只是一片浑浊。
      拔剑,一道寒光,满是锈迹的剑便在柳樆风身上划出了狰狞的一道口子。
      柳樆风吓了一跳,幸好对她来说只是皮肉小伤。
      她只得硬着头皮站起来,不敢睁眼,做出一副梦游的假象,凭着风声,左手径直握住剑,半个手掌几乎都没了,右手垂直劈下,咔嚓一声,剑分为两段。
      看的人竖起了眼,这简直就是不要命的打法,就算没有香,倘若一直这么打下去,人也是会死的。
      柳樆风悄悄修复了一点内部组织,硬着头皮把假戏做真,把灵力注到指尖,几套下来,潭秋璟便被打的遍体鳞伤。
      把潭秋璟打到不能动,再自残几下估计他们就信了。柳樆风想。
      仿佛知道她闭着眼,柳樆风突然感觉到,对手隐了声息。
      一声利剑破空之声从背后传来,柳樆风下意识转身错开,却猛然想起,潭秋璟是根本没有完整的剑的。
      被骗了!
      柳樆风一下子被人蛮横地撞在墙上,鲜血顺着额头流下来。
      接下来就是一箭穿心了。
      果不其然,柳樆风被死死压在墙上,后背传来一阵冷风。
      拦是可以拦住,但是灵力会暴露,到时候她就得杀人灭口,那死牢里死的就可不是眼前这几个作孽的人了。
      倘若不拦,她也没试过,但这肯定就不只是皮肉小伤了,基本得落个半残。
      要为朋友两肋插刀!脑子里传来的是师傅的教训。
      柳樆风干脆就横下一口气了,可这一剑,迟迟没下来。
      潭秋璟的眼前,不是柳樆风,是战场。
      战场就是少一个人希望大一分。
      最后只剩下一个披着铠甲的人和他了。
      冲啊!他喊道。
      他的剑断了,人也被揍得遍体鳞伤,那铠甲也是几处重伤,但他观察到了。
      这副铠甲,没有眼睛。
      他略施了小计谋,把剑断掉的一半用脚踢向铠甲,那人果然去接,顺势,便被他压到了斑驳的石墙上,血涂了一墙。
      我赢了,他想,便狠狠地刺下。
      “潭秋璟,你疯了吗?”空中传来了一个人的声音。
      是潭清枫乘着穆清前来,水像一条鞭子,哗地把他手中的断剑抽开。
      “你干什么!”潭秋璟怒吼道。
      “你想想看为何在这里?”潭清枫降下来,平和道,把瘫倒在地的铠甲扶起来。
      “自然是为了保家卫国,血染疆场!”潭秋璟突然沉默了。
      是呀,他为什么在这里,好像一睁开眼睛就到了,好像有人在他脑袋里灌下了不停杀戮的指令。
      如果这是梦,那他在哪里做梦?
      潭清枫将铠甲抱在怀里,手指把面罩打开,露出了一个死人苍白的脸。
      “柳樆风…”潭秋璟喃喃道。“怎么会…”
      潭秋璟直接去撞墙,简单粗暴地想把噩梦破解,却被潭清枫拦住。
      “潭秋璟,我们现在醒不来,我先请你做一件事。”潭清枫道,“想点什么,让外面的你停下,不然你会后悔的。”
      “柳樆风不能死。”潭秋璟想道,潭清枫摇摇头。
      “做点什么震撼你自己。”潭清枫提醒道。
      倘若要让一个即将动手的凶手停下手,除非你告诉他,这个人不该杀。
      怎么才能让人意识到?一是为了感情,二是为了利益。
      但感情,要比利益强大的多。
      他没有什么筹码好威胁外面这个正在发疯的自己的。
      那么就…潭秋璟的目光沉了沉。
      用这个绝对可以停下的方法。
      潭秋璟走到柳樆风的尸体面前,一把扯下了面罩,毫不犹豫的吻了下去。
      闪电划过天空,这个世界变得模糊,转之变为一片漆黑。
      他感觉到了手中剑的滑落,他感觉到了倒地的闷痛。
      他成功了。
      柳樆风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将计就计地倒在潭秋璟身上,把药囊塞到了他的手里。
      他们已经“死了,”小厮们可以开始开启行动了。
      牡丹很谨慎,亲自过来摸她的脉搏。
      柳樆风将计就计,干脆用灵力把血流流的很慢很慢,脉搏一分钟也才跳了一两下。
      潭秋璟本来就中了香的毒,亦是如此。
      牡丹姑娘放下了心,叫一个小厮上楼传话。
      门推开,走进来的是一人,拖着火红的长袍,面被血红的面罩蒙上,只露出一双眼睛,步调雍容地走进来。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那男子啧了一声,眼神凝在柳樆风身上,冷笑道:“我还真是没想到,我弟弟居然会和这种废物在一起,果然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柳樆风一惊,这是潭秋璟的声音!
      他又对小厮说道:“这个人给我绑回车里,女的你们随意处置。”
      柳樆风有些好奇,眼睛睁开一条缝,偷偷看了这传说中潭秋璟的哥哥一眼。
      两个人一般无二,除了这人灰色的眼里流连的只是毒蛇般阴冷的光,再往深处看,就只剩下腐败的恶臭和无底的深渊,不可捉摸。他红袍加身,亭亭玉立,华贵而雍容。
      但这华贵的公子竟闹出此情此景,还真是兄弟情深啊!
      看来得把这公子绑起来,让着两人好好聊聊感情。
      柳樆风的身上瞬间冒出几根粗大的藤蔓,几下交错,便绕过了致命部位,欲把那位公子钉死在了墙上。
      那公子右手凝水为剑,平平一斩,剑气化为凌冽的水光,又散为百万颗高速的水滴,里面有游丝般的蓝光旋着,到达柳樆风面前时,就成了薄刀片般的冰晶,藤蔓被砍断,在地上痛苦地扭动,柳樆风,躲闪不及,半边肩膀都变得血肉模糊。
      只是一瞬间,怒涨的绿光便把柳樆风修复如初,额头上多了一个浅绿的印记。
      “郡柳氏传人,森林之子,你愿意加入我们吗?”那红衣公子道。
      “先师曾因偷窃戒我三鞭,从此立下誓言人生在世,必为君子,岂能同小人为伍?”柳樆风道。
      “没有香囊,你撑不了多久。”红衣男子笑道,脸上一副了然,“你要是陷入幻境,这个城都撑不了多久。”
      柳樆风脸色一变,眼里闪过一瞬狡黠的光,“我答应加入你,你把他放了。”
      那红衣公子转身,水刃一弹,飞到半空,结成了霜花,化成了百万银针,急急地落下。
      银针落在他身后蓬松的稻草上,分毫不伤。
      是这个房间的地板伸出一双仿佛涂了浆般的木手来,抓住脚踝一捏,倒是不见血,整个人同充水气球般炸了开来。
      红衣公子喃喃道:“呵,雕虫小技。”
      便化为一滩水,淌进了木缝里,留下了一张透湿的便条,上面狂草写道:“这几个人算是我送给你的见面礼物,一周后若凯旋,朝雀桥上见,我知道你们家族灭门之事。”
      落款却用阴柔的笔法写上三字:潭秋冽。
      柳樆风便用藤蔓把剩下的人捆死,顺手掐了香,把潭秋璟抱出屋,锁死了门。
      潭秋璟安静的好像睡着了一样,柳樆风心想道:等潭秋璟醒了一定要好好问一下。
      但这不平凡的一夜,注定是要在走廊里度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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