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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驸马(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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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朝之后,很多时候皇帝都会召集几名亲信大臣,在偏殿中再召开一场小型的朝会,谈论那些不能在朝堂上过于谈论的或是较为棘手的政事。
这种事在历朝历代都有,尤其现在陛下尚且年轻,很多政事上哪怕有姜丞相辅佐,他也并不能做的得心应手。
林清禹作为护国大将军,参与小朝会已经不能再习惯了,而今天是以皇帝一个月内第四次掀了桌案,怒气冲冲的摔东西走人作为结局。
小皇帝生的并非臣子的气。
那是尚且年少的天子面对趁着晋朝新立,国家还没有从战乱中平息过来,北方狼族就频频趁火打劫的一种无可奈何积攒到了极点。
北方驻军告急的折子递了一封又一封,看着龙案上那厚厚一沓战报,刚休息了没两天的林清禹都觉得自己还站在朝堂上有点多余。
可不光他,顾将军和云将军他们照样没办法,没有足够的兵马,面对的还是以游牧为生,擅长骑兵马战的草原民族,再强的将军上去也只能歇菜,除非他会撒豆成兵的绝技。
皇帝都走了,大臣们也纷纷散去。
林清禹停下脚步,捡起那方端州进贡的万里挑一的血砚,交给内侍:“好好收着,别再摔了,这东西贵重。”
内侍在他的目光下抖了抖,脚下踩到了四溅的墨汁也没发觉:“是......是,大将军。”
林清禹想的很简单,名贵的东西很难得,尤其现在国家还缺钱,砸坏了得不偿失,干脆和玉玺一样别放在随时可能遭殃的桌子上比较好。
他觉得内侍们都挺聪明的,从玉玺早就不在小朝会的桌案上放着了这点来看就能看出来,肯定也能猜出他的想法。
林清禹不善言辞,这满朝文武皆知,除了当年他劝慰三军的那场宣言,这么多年连个犀利点的话都没见他说过。
年轻的丞相一直看着这边,待内侍走后,他和林清禹一道出了宫门。
姜丞相除了进宫会穿朝服,其它时候从来都是一身白衣视人,林清禹这么看他的朝服还有点不习惯。
姜丞相坐马车,林清禹骑马,可这次姜丞相二话没说,抻着他的袖子就给他薅到自己的马车上:“我看林大将军早朝时不大精神,想必昨晚上没睡好,别骑马再摔下来了。”
林清禹皱眉道:“我没有不精神。”
“......是,我知道,您能闭嘴吗?”姜丞相叹了口气,“我有事找你行不行?”
马车逐渐行远了皇宫九门,姜丞相在喝茶润嗓子。林清禹反复琢磨:“我没多说一句话,几乎是没说话,而且没睡好的,分明是你。”
姜丞相朝他丢了个橘子。
林清禹抬手接住橘子,他的手握惯了长/枪陌刀,是双骨节分明的手却粗糙如砂岩,可以想到他曾吃过多少苦。
“嗯?酒味?”林清禹抽了抽鼻子,皱眉看着叶唤安,“大白天你喝什么酒,你以为你身体多好呢?成天往死里造,到时候让姜砃给你收尸吗?”
悄悄把茶杯里的茶水换成酒的姜相百无聊赖的笑了笑,似是已经听腻了这番话。
他半躺半靠着马车壁,一腿支起,执着茶杯的手搭在支起的腿上微微摇晃,整个人似乎都已经完全放松下来。
林清禹都已经懒得管他了,叹了口气,道:“我说,你到底找我来干嘛的?”
林大将军坐不住马车,他嫌晃。
“咳,咳咳......嘶......林清禹,”姜相掩唇轻咳两声,他看着马车窗外的车水马龙,低声道,“我和你打个赌吧——你信不信那方砚台,明天就能成为你的军备了。”
林清禹一怔:“什么意思,我并没有向陛下讨要那血砚。”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姜相道,“以己度人知道吗?天底下的人,只会相信他自己认为的东西。”
“......”
车厢里一时寂静。
林清禹眉宇紧锁,双手逐渐紧握成拳:“不会的,陛下良善,断不会......”
姜相挑了挑清秀的眉宇,打断林清禹:“人心隔肚皮,林清禹,你连你自己想要什么都弄不明白,你还去猜测陛下的‘良善’?”停了停,他掩唇咳了一阵,林清禹无奈的帮他拍了两下后背,姜相连忙阻拦他:“行了,我感觉我骨头要断了,你手劲太大。”
林清禹一甩袖子:“怎么不把你气管咳出来呢?”
“是害怕。”
“什么?”
姜相抬手又给自己倒了杯酒:“陛下也会害怕我们,说到底,陛下认为自己并没有真正的追随他的左膀右臂......别提你的忠心,忠心是有,可要是说句大不敬的——”
“要是有一天陛下要杀长公主......你有多大的把握,保证你的陌刀和我的剑不会劈到陛下头上去?”
没有把握,要是真有那么一天,林清禹必然会从护国大将军变成千古唾骂的弑君者。
不必明说,两个人都相当清楚这个答案。
人的一生若是不知道为了什么或者,恐怕会过的糊里糊涂,可要是知道了,更会累的不行。
林清禹和姜相都身负特许,上朝面圣不必卸去兵器,但林清禹身为武将之首都从未带过自己的陌刀上殿,姜相身为文臣之首,腰间却时时刻刻都配着剑,从未摘过。
林清禹望着姜相横在膝头的那把银色长剑,心中一时不知是何想法。
“最快下午就见分晓,到时候再说吧。”林清禹闭上双眼,主动换了个话题,“祖宗,我也求你少喝点,你身上全是骨头,再过两年就能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姜相不吃他那套,笑道:“少说两句吧,别以为自己马上又要离京就墨迹我,时间还长着呢。”
林清禹睁开双眼,困惑的望着姜相:“北方战事吃紧,可你这么说,是想到什么办法了?”
“谁知道呢,我也不知道我这是好办法还是坏主意,可能几百年以后,后人还骂我......怎么停车了?”
随着马车夫“吁”的一声,行进的马车逐渐停下:“相爷,是宫里的人。”
帘子掀起,满脸急色的内侍一看见姜相,连忙道:“姜相,可算赶上您了,长公主她又吐血了,这药也喝不进去,却还非得撑着起来缝件衣服,怎么劝也不听,您快......”
林清禹看到这个眼熟的内侍,心里就先吊起来一半,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了,出声道:“安阳殿下怎么了?”
安阳是长公主的封号,当今陛下只有这一位姐妹。
内侍急切的话语突然被打断,这才看见也在马车里的林清禹,神色刹那间变的异常怪异,还伴随着肉眼可见的纠结:“林、林将军,您怎么在啊?”
林清禹心道这鸟人怎么这么墨迹,一句话的事你问什么问,当下就要伸手去提他的领子。
姜相一把打掉他的手,淡淡道:“你急个什么,找的人是我,现在知道急了?”
“......”林清禹脸色一变,整个人僵在原地。
“我进宫,马车送你回府后会自己回去的。”姜相没再看林清禹,他下了车,犹豫了一下,还是叹道,“迟早有一天你不能再打仗了,到那时候,你还想抱着那把刀过一辈子?别让自己后悔,好好想想吧,混账。”
姜相坐着内侍带来的马车又回去了。
车厢内只剩下林清禹一个人,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讽刺的想道:“那家伙真一点没骂错。”
林清禹透过车窗望着碧蓝如洗的天空,夏日的微风暖洋洋的,可惜吹不透将军那颗铁铸的心。
两个时辰后,那方端州进贡的百年难得一见的极品端州血砚,被送出宫,最后变为一堆钱粮,充了长安营的军需。
听到这个消息时,林清禹在军营里,焦正恺看他脸色铁青,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林清禹脑海中一念百转,心道不知他死后,史官们会怎么评价他。
说不定会是威逼天子的奸臣吧。
史书写尽皇家虚情假意,所以他从来不看那东西。
上午姜相的话还在耳边历历在目,林清禹清退身边众人。
良久,他苦笑一声,道:“你倒是懂得明哲保身,可偏偏你一直都是那个最不要命的。”
林清禹已经决定,哪怕姜相有办法解决北方战事,他也要立刻启程离开长安了。
尔虞我诈从来不是林清禹擅长的东西,他太直太清,甚至不能像姜相那样,在短时间内学会与人虚情假意、虚与委蛇,所以他逃还不行吗?
然而现实这种东西,从来都会狠狠的甩你一个巴掌。
仅仅七日后,就连姜相都没想到。
消息传来之后林清禹匆忙进宫面圣,小皇帝彼时正在书房临字,林清禹一来,小皇帝一个笑容还没展到一半,顶天立地的将军就跪在了他面前。
林清禹和姜相见圣颜不必跪拜的特权是皇帝亲自给的,因此众内侍都有些发懵,不明白这是怎么了。
将军跪的结结实实,膝盖下去“咚”的一声,叶传手腕一顿,浓墨从毛笔尖躺下滴在纸上,这幅字就废了。
叶传站起身,快步要去扶林清禹:“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朕的大将军扶起来!这是干嘛?怎么突然......”
“陛下,”林清禹并不起身,低头沉声道,“让臣这么说吧,因臣有一请求。”
“我还以为什么事,将军有何请求但说无妨,朕......”
“陛下!”林清禹猛的抬头,众人这才发现他双目通红似血,一个八尺男儿竟像是要哭了般,林清禹一字一句,扬声道,“臣斗胆,求娶长公主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