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卷：旧梦引》玉侬眠

16、第十六章 非愿

　　腊月里寒冷，忘机笼了笼袖中的手炉，见玉露哈了口气在手心，又努力搓了搓，便笑吟吟地将手炉塞给了玉露，轻声道：“我是习武之人，没你畏寒。”

　　玉露连耳根也冻得有些通红，正内疚抢了主子的手炉，抬眼正瞧见寺门口一个身材清瘦而修长的贵女被簇拥着过来。

　　忘机见躲不过，便大方迎上去，依稀辨认出是东宫菊花宴上遇刺的墨香海。墨香海戴着雪白的卧兔，耳上一对金镶宝茄形耳坠倒是可爱十分。

　　“见过朝华公主。”墨香海身边的侍女说了几句，她便也大大方方迎来，欠身扎扎实实地行了个礼。

　　“墨小姐多礼了。”忘机虚扶一把，“今日好巧，本宫蒙恩旨出宫散心，就撞见墨小姐。墨小姐伤势可好些了？那日小姐晕倒，可吓坏本宫了。”

　　墨香海答道：“那日的事我也不大记得了。只记得大夫说，虽然伤势看着重，但也未曾伤到筋骨。多谢公主记挂。”

　　“奴瞧着朝华公主像是从慧岸大师父的禅房过来……”

　　另一个蓝衫侍女才说了一半，就被墨香海轻声呵斥住了：“多嘴。”

　　玉衡在一边得了忘机的眼色，接道：“刚刚不知道哪里来的小师父，非说是慧岸大师父请殿下过去，又说了一通没头没脑的话。”

　　“这些出家人呀，最喜欢胡乱揣度别人的因缘了。”墨香海像是浑不在意的样子，直言，“还不止是出家人。要不是我家来了个白胡子道士，拉着叔伯说了大半天，又说什么‘位极人凤’的胡话，叔伯也不会非要我去东宫参加太子殿下的菊花宴。”

　　忘机听出墨香海话里有话，就含着微微的笑意听着，左手下意识摩挲着白绫袄圈金的下摆：“墨小姐，今日这样寒冷，你我还站在风口上呢。”

　　蓝衫侍女忙应声：“小姐伤势才刚刚痊愈，要是再着了风寒，奴可吃罪不起。”

　　“那改日，公主一定要来我府上作客，我一定好好招待公主。”墨香海再欠过身行礼，就由侍女们簇拥着离开了。

　　见她走远，玉衡问：“殿下，墨小姐……”

　　墨香海如今只不过与忘机第二次见面、第一次讲话，却把那慧岸大师的话透露给她，是不是有些交浅言深了？自从墨香海在菊花宴上遇刺受伤，暂居栖霞宫，京中就有不少传言说徐皇后意欲聘墨家族长墨书正的孙女墨香海为太子妃，太子又有意，只差连远下旨赐婚这一步。

　　可今日墨香海话里话外却像是在说，她本不愿参加菊花宴，也不愿什么“位极人凤”。墨书正如今虽然年迈已经致仕在家，他门生满天下，当朝官员或多或少都能与墨书正扯上些关系。徐皇后属意墨香海，多半是为了墨书正的人脉。

　　即便墨香海不愿意，墨书正是文人清流不愿意趟入夺嫡的浑水，只怕以徐家和太子的手段，不是墨家能招架得住的了。

　　忘机正出神，见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迎过来。那人披着件雪白的白狐大氅，待走近了一些，忘机认出是太子连熙，便欠身行了个半礼：“殿下。”她是卫国公主，他是周国太子，她行礼是身为公主对未来国君的尊重，又因为是卫国客人而只行半礼。

　　连熙见状也拱手回礼，笑道：“好巧，公主今日出宫来散心？”

　　“我求了皇后娘娘许久才答应我出来走走。”忘机微微低下头，像是有些脸红，“我如今借住在宫中，出来一趟不知道要多少人跟着，又要禀明皇后娘娘，一套流程走下来麻烦了许多人。哪像我在卫国，从马厩里挑几匹好马，就带着玉衡她们出去了，逛到天黑才去宁王府，跟伯父只说是一早就回去看爹娘了。我从前娇纵惯了，倒叫殿下笑话。”

　　“今日还早。”连熙眨眨眼，“不如我带着公主去街市逛逛。”

　　忘机眼睛放出光，一副十分心动的样子，但还是摇摇头说：“不好，我答应了皇后娘娘只在寺中逛逛。更何况我是卫国的公主，违背皇后娘娘的意思私自出去，只会给伯伯和爹爹惹麻烦。”

　　见连熙不言语，忘机拉住他的手，倒让他一怔：“我刚才遇见墨姐姐了，殿下陪着墨姐姐去吧，若是瞧见什么有趣的，差人送到碧玺殿就是了。我也算领受了殿下的一番好意了。”

　　说起来，这是连熙第一次离忘机这么近。她的手很软，却又冰凉，他不自觉就握住了：“怎么手这样冷？”

　　“我把手炉给玉露了，她最不习惯周国冬天这么冷了。”

　　玉露在一边又是害羞又是愧疚，正要分辨一二，忘机却摆摆手：“我在周国就她们三个陪着我了，我舍不得她们受苦。在卫国，谁人见了她们不是称呼一句‘姑姑’，现如今跟着我，受了不少气。卫国在葛庄败了，如今这些是我该受的，可我还是舍不得她们。”

　　连熙不接话，反而问道：“我从前送你的铃兰花簪，从未见你戴过。”

　　“铃兰花只是溪山书院门前石阶旁的丛丛野花，登不得大雅之堂。”她的话听起来若有所失，“忘机是戴罪之身，苟活于世而已。”

　　连熙只觉得忘机的手越发冰凉，可他越是想要紧握，就越是像在失去些什么。母亲、舅舅、外祖父，他们都希望自己娶墨香海，他怎么会不知道。可是，他不仅仅是那个看起来温文儒雅的皇太子，他也会感到不甘心。

　　墨香海在栖霞宫住了足足三个月，他甚至能感受到墨香海对他的排斥。是呀，墨香海这样聪明的女子怎么会不明白是徐皇后想要撮合她和连熙呢。只是两人谁也不挑明，每日客套一般地问候，把戏做得足足的。

　　那些日子里，他偶尔也会想起忘机。

　　那天，墨香海跌坐在血泊中，可她却一旁冷眼旁观。她一定是猜到了什么。

　　他从不敢忘记，虽然忘机从未得到册封，但她就是卫国实质上的皇太子。他能做的、他懂得的，忘机同样懂得。就算忘机看起来再像一个柔弱少女，她的身体深处，住着的是和自己相似的灵魂，这才是卫国的朝华公主。

　　按说他该离忘机远一点。他早就知道母亲的意思，徐家能给他筹谋的，向来是最好的。

　　碧玺殿后殿

　　这日朝华公主一大早就拜别皇后外出了，下处的侍女又不必跟着出宫伺候，倒也落得清闲。众人三三两两在院子里洒扫，或是偷懒躲在一边做些针线。主子难得不在，奴婢们自然是高兴。

　　小娥晋升穿绿侍女已经多日，却迟迟不得朝华公主重用，难免不被众人笑话。当日她还当是自己在重安宫熬出头了被碧玺殿收为己用，谁知道是一样的冷板凳。别人笑话她是重安宫出来的人不肯与她结交，又阴阳怪气说小娥穿绿她们穿石青，高攀不上。

　　“小娥、彤芜、绿华，玉衡姑娘几个不在宫中，你们去打扫内殿。”颜姑姑吩咐。

　　“是。”

　　小娥其实不大愿意。彤芜和绿华都是碧玺殿里的低等侍女，自己算是领头的。如今玉衡几个不在，若是有什么闪失，头一个被责罚的就是自己。若是她们两个有什么不妥，自己也是难辞其咎的。

　　虽说小娥一直在内殿侍奉，可这空空荡荡的内殿，她还是第一次来。

　　内殿的烛火今日没点，小娥叫彤芜绿华去点上了，屋子里面才亮堂起来。碧玺殿的布置是皇后一手操办的，和别的宫室没什么大不同，可小娥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

　　“合……”

　　彤芜冷哼一声，像是看不大起绿华的样子：“那是《拾味集》，沅陵卓先生的诗集。不过早就是前几年出的了。朝华公主是卫国来的，如今才看也是寻常事。”

　　绿华被这样嘲笑，心中十分不悦。彤芜平日里就仗着自己曾读书识字看不起别的侍女，绿华暗自鄙夷彤芜这样的做派许久，今日终于发作出来：“原是我不知道，早些年你还在做官家大小姐。”

　　这话本是绿华一时嘴快的气话，不想正说中了彤芜的伤心处。彤芜气得说不出话，便到一边去再不理绿华。

　　小娥见状心中早就明白了一二，偏偏又不好说什么，只当做没看见，接着叫她们两个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