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老吴的目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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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说者有意，但听者绝不可能无心。他人是坐车上歇着了，但思路已经沿着看不见的羊肠小道疯狂跑偏。本该顶死在正中心的轴承歪到黄金分割线，任他怎么打方向盘也掰不回来，最终归点倒是整齐划一——无徒。
万骞目前依旧坚定自己是根钢管直男，至于别的，他大可以归类于从不停歇尝试蹂躏他的命运本身。相对于某个独立的个体而言谅解远不比仇恨有吸引力，但对命运，他们倒很愿意网开一面。
更何况世间恐怕找不出第二个比无徒更适合规划进“命”这个分类的，他是神，神在人的文明中总是要和命运捆绑出售的。
他八百年前就对命运爱答不理了，如果上天作弄他是想看到悲剧和毁坏，那他的答卷就还算合格。但如果要看到悲伤和投降，他能把天的脸扇得油光水滑带包浆。
“老吴啊，”他迷迷糊糊睁眼叫道，这个叫法格外顺嘴。“不忙回去，进市区就下车吃顿饭，顺带家里还得添点儿东西。”一只温暖干燥的手盖在他手背上，哄孩子那样拍了拍。无徒说好，你睡吧。
始终被紧张神经所压制的困倦感好像突然被打开了发泄口，温和地涌上来包围着他，但万骞在最后沉入海底前向他投来一个若有所思的目光。
车停在市中心某购物广场。
......
水田里的鱼会跳，雨林里的蛇能飞，独居多年，万骞居家能力好歹能磕上存活及格线。但照顾人还是省省吧，他当年曾经想养条毛儿顺眼儿大贼机灵的边牧，去网上查了查养狗攻略后就把狗窝狗粮狗舍电话全从购物车里拖出去了。对于他来说最好的宠物就是吃喝拉撒能自理，最好顺带也把他给理了的那种。因此乍一带着个活人进超市，他虽意识到该为这超大龄无业成年添点儿东西但......
无徒划着手机跟着，差点儿因万骞的急刹车酿成追尾事故，抬头一看停的是日用品货架，对方推个小车蹲在厕所卫生香前看他，神情严肃但嘴型偏瘫：“我知道这个问题很智障，但你是要烧菜还是烧香？”
无徒心说你要不再给我供俩花馍。
面上还是没绷住笑了，他说：“神不需要额外供奉，你自己照常就好。”青年点头，梦游般转回去，梦游般把卫生香和烛台给放回去，梦游般迈开步......等会儿？
也不知哪儿来的恶胆让他一把薅住神仙高贵的手腕子，万骞拍拍口袋确定自己手机还在原位，从无徒手里把那个同款掰下来打量：“你怎么知道我要来这儿不对，你怎么会用美团不对，你哪儿来的手机？！”左右滑动，自己的指纹成功解锁，他突然想给自己打个电话看看是不是连电话号都是一样的。
“联网ip这种独一份儿的东西都能复刻出来，老大您这金手指开得有点儿强啊。有身份证么？”话音刚落，无徒从口袋里拿出一张，住址填的是他家，姓吴。
万骞突然有冲回老家看看户口本是否已经失守的冲动。
草草挑了点东西便打道回府，他是有良知的五好公民，原则问题比如印钞比如给支付宝脱裤不如洗劫三联书店这种事不厚道，真的，老家里信仰传统封建迷信，德不配位迟早翻车这点他贼拉清楚。
但话说回来，无徒呢？
他不主动坦露过自己，他也不主动去问，两人之间在短暂的相处中已构成脆弱而微妙的平衡，但想法是不会被实际行动而禁锢的，就像在车上时睡眠无法放空自己对他的好奇。
姜巽或许是个洞察力很敏感的人，无徒有多危险是显而易见的。现在就像爱老爷手下降临地球的古神，或许展现出善意，或者平和而给予人间馈赠，但他要什么，想什么，打算做什么，他捏在手里的，打开灾难之库的钥匙什么时候转动？
万骞对命和神都无所谓，他习惯，但并不会忘记自己其实生活在未知的掌心中。他不知道对方逗弄他是出于怎样的目的，或者就像真正的旧日混沌，无头无由，无始有终。
但无徒显然跟旧日不是一路神，他活这么多年可没见过哪个古神要强霸你家户口本的。
回家简易收拾一下，并不因多了个人而对家居整齐多上点心。万骞开始处理前一阵子出外景时的原片，挺巧，之前所有外拍都已经搞定前期了。最后一份成片打包塞进邮箱，更新个人主页，将签名改成“档期已满暂不接单”。后两个月本已留好干净的新空窗，但工作邮箱中的委托全部被委婉推掉。
也许是第六感的小天线滴溜溜提醒，他知道自己接下来没什么时间忙活工作了。
万骞舒了口气靠在椅子上，顺手拉开窗帘，屋里并没有亮起几分。再看时间已经是跨晨昏线的点儿了，窗外飞扑来晚霞的味道，穿茶色条纹T恤的小女孩坐在爷爷老二八自行车的前杠上。
还没熄灭的手机屏幕上跳出条提示，id名为吴徒的用户给他的动态点了赞。
他悄悄关上门来到客厅，灯没开，被套上家居服的神仙抱着沙发枕，脸上映着屏幕花花绿绿的荧光。阳台窗被打开，无徒坐在晚风和衣架挂着的一排T恤衬衫长裤之下。
这场景似乎比方雨参的呓语更难以理解，他们好像真的就演绎着同屋檐下的两个生活，站在脚下踩着的半英尺土地，数着肉眼能辨认出的六千三百颗发出可见光的星星。
生，活着，然后死。没有什么戏剧比由神来演示的这些更虚假，滑稽，更糟糕蹩脚了。
万骞这么想着，向他走过去，坐在对面。无徒也抬头关掉屏幕，说：“你把那些人拍得很美。”
“那我是不是该说‘谢谢夸奖’，比较配合你？”
青年看到这俊秀且气质出尘的男人，正如同宇宙亿万群星施舍给人类肉眼的六千三百颗边角料，仅凭那些微的残余便不得不叫他承认这魅力的确令人神往，疯狂甚至让恒等的天秤争相向其拜服。但这又能怪谁呢？是人太狭隘，他们脆弱的神经小家子气得像鹌鹑蛋，甚至不如一只在海洋爬行的掠虾亚纲虾蛄，承受不住更宏伟精密美丽绝伦的东西。于是摸索了自己的边界，竖起界碑和权威，将那圈围栏内的范围标为真理——反正这世上除了他们，没有旁的生物需要这玩意儿。于是神也只能仁慈地顺应，裁剪自己以塞进这小小圈笼中。无徒做得很好，妙极了。
但为什么万骞一定要买这个账呢？人穷其一生也只能被困在有限的感官中，但最闪光的无限的精灵正是自这有限中创造而出。他们贪婪的很却绝不狂妄，他们站在圈笼中，拼尽全力拓展向外的可能性，世上最杰出的求索者们眺望真理彼岸，准备的是握手礼。而这份精神显然不是他们的专利。
神仙很疑惑似地歪头。“还演什么？该奇怪的不该是你，我们需要好好聊聊。”万骞说。
好，你问。无徒点头。神不会欺瞒。
万骞把弄着两个手机，连钢化膜开裂的纹路走向都分毫未差。“你都知道些什么？无所不知，还是一无所知？”他没来由得想起今天早上那条打成死结的鞋绳。
“都是。”
“怎么说？”万骞挑眉。
“神本就尽览世间，与人的视角有相当差异，并非无法理解但完全不同的体验。”无徒看着他的眼睛。“值得重新认识。”
“啊是是是，正常人和三千二百度青光白内障当然不会看到一个玩意儿。”
“所以并没有在演戏，它们的确很美，我对此感到好奇，表示称赞。”
万骞反应了片刻才想到这是在说他的照片，没想到竟然还真解释.......
“可它们都，你不觉得它们都太过缺陷了么？不只是相片什么的，你拥有全知全能的视野，随时能看到一切。人所谓的艺术，引以自傲的技术，美学，疯狂的情感，尤其是情感，不过是催产素或者是多巴胺和神经震颤之类的东西......你毕竟是神仙。”万骞耸肩，轻声道“要明白它们有多拙劣再容易不过了，为什么还觉得好奇？有时候人自己都很难忍，他们会因为烦得要死而溜号。”
无徒摇摇头，说它们值得。
万骞也摇摇头，神眼中的有趣和值得与人差异有多大呢？
“那人的神话里神仙各管各的片儿区，金银珠玉生老病死，有些地方每年还要开个八百万规模的例会，报一下kpi。”他撂着俩手机玩儿，最后却分不清哪个是哪个。“你是什么？难不成是管镜子的，我叫你一声从电视里爬出来？”
“神创造一切，也能改变所有。”
嚯合着您还是耶老圣人那一型的，香就不烧了，我回头在客厅给您摆个十字架。万神说要有光，于是轰隆隆开始打雷......您也给小的露一手？万骞打趣，他觉得更多只是自说笑话。
无徒扯起一边嘴角，他指向窗外说你看。
本该消亡在城市天际线的晚霞，从楼房边缘炸裂。
好似有巨大无形的手从太空中伸来，捏住不存在的晨昏并将它扭转了九十度，收成一条清晰如河洛清流和浑浊分点般的交际线，城市被切成明暗两半，一侧是炽烈的，晚霞像墨水从西边洄溯进天空，金红的鱼儿展开凤的羽翼，是云和风为它牵引。另一侧则是沉静的，黑夜缓缓旋转，强大的离心力吸附梦和瞳孔，压缩萃取成墨蓝，均匀地铺上头顶的深海。万米之深处有星显现。
点云依旧缓缓在低空游动着，它们掠过明暗的边缘，被染上不同的颜色，它们依旧缓缓在低空游动着。
晚高峰的汽笛此起彼伏，穿条纹T恤的小女孩指给爷爷看那天，万骞好像听见无数人仰头时骨骼与肌肉摩擦拉伸，无数个快门闪烁。
连赞叹和惊呼都没有发出，万骞静静看着窗外，无徒看着他。
天马上要又要黑了，异象散去，没开灯的客厅只能借着路灯勾出他们的边缘剪影。“还有想问的么？”无徒说。
“为什么。”你来此的目的，你的能力，你所看到的，你自己，还有我。
我想知道为什么，像对那十二年的过去一样。
神仙这次沉默了很久。“我希望你能明白，不是任何东西都拥有开头和原因的。”他说，“甚至，其实根本就不存在开始和原因，只有结果，或者也没有结果。”
“没有原因，不为什么。”神仙的手盖在他手背上，万骞等待着，但没有任何事发生。
人的科学，人的情感，人的宗教人的神人的真理都定下了因果起始的关系，这是人所信奉最根本的概念。
他突然笑得趴在桌上，肩膀耸动，乍一看像是在哭。
我不会答应，他忽然抬起头说，我无法接受你，尽管把这当成蠢或者不识相吧，什么都行。我拒绝与你结缘。无徒还是静静的，似乎早已预料到此结局。
好，那你现在要做什么？
“我想想......”万骞从阳台小桌上撑起身子，踢踢踏踏走向沙发摁开电视，
“看电影么？”他翻找着节目单。“人类拍出来用来娱乐的虚拟玩意儿，有些也不那么虚拟。”
“可以，叫什么名字？”无徒也站起来，过去坐在他身边。
嗯，叫......遥控器上只有数字符号按键，可万骞下意识低头看了它一眼，反应过来后才愣愣念出来：瑞士军刀男。
辉煌大气但总让人觉得有点滑稽的弦乐响起，绿幕上游过一尾金色的龙。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老吴的目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