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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警铃,孤岛与8721房客日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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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无徒翻看笔记时便发现这似乎是本日记样的东西。
它还真是本日记。
可能有点难以理解,一个孩子花了十二年,记录一个不存在的声音在他耳边念的日记。
有时候万骞颇阿Q地想写日记的家伙嘴子这么碎,生活一定特别不如意,一个屁打仨脚蹦的那种。结果他今天见到方雨参,精神胜利的奖台降了半旗,因为达摩祖师不太可能纳着鞋垫给你絮叨家长里短。
据姜巽说他与万骞同龄,打十二年前起基本就没离过疗养院,吃喝拉撒看书睡觉说胡话,日记绝不可能是他的手笔。
换而言之,如果这日记之主另有其人的话,方雨参不过是个被当做传话筒的。而万骞就是听话筒的。
会是什么人,或者是什么东西通过他们两人来传递这种匪夷所思的信息,万骞暂时不敢想。姜巽得了他的同意,将那笔记拿去扫描电子档了,现在套间里只他和无徒,外加内屋一个方雨参——他在说完那句话后便又没反应了,只默默坐着。
无徒也闭目闲坐,万骞看着这尊神有点儿愁得慌。他的生活因这桩困扰十余年的密事而始终处于混乱状态,一个未解谜团最大的负面影响便是它会牵扯出千万个谜团,并将周遭本来条理分明的事物拴上“线索”和“关联”两条狗绳,给拉到云雾之中。无徒本身便足以让人因猜疑而患上偏头痛,如果再试着思考他和自己,和这些往事的可能性呢?
他感到自己犹如站在怒涛拍击的礁石上,水里潜伏着吞命的邪眷,岸上满站着踏实的希望,但他找不到桥。
索性将这家伙暂且排除在外,为接下来的行动做准备,万骞开始回忆笔记的内容。
多年探索揣摩,他试着将这日记的内容分成三类。
第一类被命名为“时间轴”,这是最早被确定的一个分类,迫于年少的中二病作祟,他拿着刚学来的酷哉名词给套上了。而它确实很贴切,这是一个随时间朝前发展的故事。内容冗长而流水账,每次回忆起具体来都要死几个脑细胞,后来他干脆挑挑拣拣理理顺,仿着历史课本扉页给做了份“大事年表”。暂且不提,放在后面与第二部分一同再讲。
第二类被命名为“代笔思考”,是兼具自白与对话两种内容的记录。
由于常年研究记录,查阅相关资料,万骞对于语气分辨有着训练出的敏感。因此他很早就发现这日记的撰写者,或者说参与者并不只有一个,在某些内容上,他听到的内容的语气,语境,进而根据此勾勒出的大致形象有着微妙的差异。比如他万骞是个会把“杰界您干嘛呢悠着点儿诶”这种一股相声味儿的口头禅挂嘴边儿的人,而无徒就不会,虽然只认识了两天但这肯定是没错的,不然他真是要以头抢地了。
最初的日记可以分辨出由一人撰写,也就是“时间轴”中的内容,关于那个始终发展着的故事,绝大部分都由其执笔记录。他为其取名为秀才阿Q。因为万骞本人单方面对这个碎嘴玩意儿使用精神胜利大法,但不得不承认此人文笔尚可,念出来,有股电台有声小说的味道。
时间轴中的故事是其经历,却也不是独角戏。于是在后来便有他们参与到日记的创作中,却似乎并非亲自写作,而是由这个秀才阿Q代笔。内容也基本与叙事无关,而更像是自白,或对某种事物,某个方面的见解。代笔者在记叙时很明显地以还原其形象为立足点,但仍免不了做一些基于自己见解的批注,或者是原本的对话中便包含的讨论。
还是个吐槽役的。
值得令人注意的是,代笔者频频在记录中说出的一句话,在开头,结尾,甚至是中间,总会问被代言者:“你觉得这是怎么发生的/你为什么会这么想?”这句话的出现频率高到近乎洗脑的地步,而被问的人也几乎从不回答,要么无视这提问,要么只是说:“原因不在它本身。”
万骞很明白此话含义,至少他认为自己明白。
这类内容在“时间轴”的故事进行到一定阶段后开始出现,这让“代笔思考”有些人物小传的意味,有时候万骞也会寻思这家伙如果真有其人,做小说写手也许能混个肚圆。
时间轴的主要内容,经简化后大约是这么一个故事:在某个不知名的地域中,一群自称“8721房客”的人所进行的旅途。
这些人生活在一辆车牌号为8721的房车之上,“房客”之名由此而来。但有时候若不特地提点,万骞会觉得他们住在带前后院儿和阳台的小楼里。万骞以一个非爱车人士的眼光来看目前地球上暂时没能造出此种型号的企业,更何况十二年前那是什么科技水平?除了8721本身,诡异和令人悚然的细节始终充斥着这场旅途的每一个细节。
没有任何关于房客们的出身信息,在故事中角色总是会有“出场”这一概念的,出现,介绍身份,或是通过某些行动细节,语言或是和他人的互动中将其背景和身份烘托明确。但日记中没有,所有人好像一颗凭空吹出的肥皂泡般,只等某个鼻尖不经意间碰到,便“啪”地破裂,一个人便出现在视野内去做自己本来要做,或者需要其做的事情。不知道是谁,也不知道彼此之间的关系。甚至不知是不是人——有些地方对他们的描述已绝不可能属于纪实文学范畴。
甚至连这个执笔记录之人的性别也不甚明确。万骞能从部分用语习惯和看问题的角度来试着区分男女,“代笔思考”中许多人的性格性别特征都鲜明立体,代笔者自身在万骞的脑中却始终是个模糊不明的影子,若说是个女子,却找不到剪裁文字安排段落的精致痕迹,和纤细敏感的思考。若说是个男子,也无关刚凝的陈述与情绪的涛洪,丢弃了迷茫但仍然进势磅礴的文法。通常的定律不适用在其身,这是个游走在两岸之间却找不到滞影的人。
唯一勉强记载出身过程的,是一个被称为“钟”的。女性,被称为“猎人”的房客从外面捡了回来,且并没有任何关于之前的记忆。
似乎大家都是这么来的,秀才阿Q曾写道。
毫无过往地从废墟中醒来,被人捡回8721加入这场旅途,房客们各有差异甚至别如天壤,但所有人的目标都出奇相似——是的,他们行进在一片不知名的废墟中,且极大,除了房客们以外毫无人烟。
这里似乎曾是某座大而宏伟的繁华城市,因为房客们曾经驶过几十米宽的广阔马路,路边残存文字模糊的高大雕塑。路边公园绿化带中没有植物,仅剩的几株也被埋没在土灰色的尘埃垃圾中。他们走过嶙峋如肋骨架的高楼,一根根弯曲着横垮在高架桥上。
所有的电路都被切断,路灯倒塌或者空空荡荡,但每到夜晚时废墟依旧笼罩在灯火辉煌中,高清彩色大屏被弯折在楼房残躯中,像死去昆虫躯壳中的萤火。没有食物没有水,没有电力也没有油。他们的旅途从不包括寻找这些,但三餐与干净的衣物总是恰到好处地准备着。大家从不过问那个负责准备这些的房客,也从不过问他们究竟要去哪儿。所有都顺理成章地推进下去,没有任何人对任何情况表示哪怕一丝丝的疑惑。
他们很少回头去走以前走过的路,即便有偶然的短暂停顿,至多不过旬余。十二年的旅途中从未离开废墟,也从未遇到过一个与他们不同,拥有出身来历,不参与旅途的人。
秀才阿Q写道,他们的目标是追寻一个怪物,是怪物把周遭变成如此模样。至于怪物在何方,在那之后又要做些什么,没人知道当然也没人过问。
万骞对日记中那理所当然的口气感到恐惧,他们理所当然地出现,被接纳,活着,杀死同伴或者被同伴杀死,失踪,变成怪物,变成房客们一开始便理所当然地,寻找着的怪物。
那个被称为钟的女性曾见过怪物。他向秀才阿Q讲述了此事,只字不提怪物的模样,比起讲述更类似于发问。
“它认识你们么?它会伤害你们么?”钟问道。她是最晚加入8721的房客,自那以后再没有新人的记录。
“比起那个,你觉得这是怎么发生的呢?”秀才阿Q反问道。
“找到它之后你们要做什么呢?要离开这里么?要杀了他恢复这一切么?”钟问道。
“是它造成了这一切,比起这个,你觉得这是为什么?”秀才阿Q问道。
钟所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所有都有边界,所以只会回去。
秀才阿Q的最后一句话是:暗号是个好主意,里程碑也是需要的。
自那次对话过后便再找不到钟在日记中的痕迹,不是失踪,而是一切与其存在的痕迹都已消失,众人理所当然地接受了这一事实,忘记了她的存在,就像他们从不对那天夜晚突然出现的第二个月亮生出好奇。
秀才阿Q写道:今天那个淡碧色的月亮让我想起商场首饰柜中的玉石,它不像黄色的那个坑洼而粗糙,总是鲜嫩得像要滴下露水一样,但那露水又是银白的,在地上的勾出细砂颗粒的线边。我从前想不出为什么会需要玉石,但今天看到月亮时突然明白了。如果再路过首饰柜的话我会带一块。
万骞十二年的孤独守候忽然一朝得解,恍恍惚惚中他萌生了什么预感,或许马上这段旅途便要结束了。
他漫步在那座无边际的废墟中,突然听见一声轻笑传来。这笑声把他拉回现实中疗养院的套间沙发,抬眼一看竟然是无徒。他叉着手靠在沙发上,正好转过脸来对上万骞视线,嘴角笑意颇明显。
“笑什么,你看看这哪儿啊你笑笑笑......”万骞给他看得有点发毛,这个笑他不是第一次见,但有点阴影。
神仙大人笑着往后靠在沙发背上,依旧歪头看他:“我突然想起来那个了,”他冲姜巽的方向一挑眉。“你最开始记的时候还有不认识的字,用拼音。”
“那时候我才多大啊,谁还没个黑历史?”他还以为什么事儿呢,说着顺手把手机给划开,翻两下相册调出张写真来,热烈而浓郁的色调,还有热烈而浓郁的美,照中女人仿佛要被淹没在花与晚霞中,有好像是她自己给世界染上了色彩。“大学隔壁系的朋友,最开始做模特时就是跟我合作摄影,那时候连妆都画不好,腮红打两坨跟挨了两拳一样。”
手指再一滑,就看见勾肩搭背的两个酒鬼,男的变化不大,女的倒可称一声豪杰,苹果肌高光如镜,苍蝇不但能劈叉还能顺带做个后内点冰四周半,伸手揪下来两块往动物园一扔,明天头条就是猴圈惊现猴赛雷。“一个人儿,后来她火起来去公司签约,下飞机第一件事就是给我打电话要我删照片。怕什么,不就是过去么。”似乎是终于得到一个放松的机会,万骞兴致难得有点起头,好像真把无徒当成了扯咸蛋的哥们,或者别的什么。
无徒看着,也不知怎么想的就上手在他脑袋上揉了揉。
“挺好的,容易忘记总是比较麻烦,有东西替你们记着也方便些。”他说。
万骞拍开他咸猪蹄子,下意识想附和似的点头,脖子卡一半僵着了。“等会儿,你刚说什么?”他问无徒。
“你说如果所有人都不知道你是个神仙,那自然没有人会去拜你,那你还叫什么神仙呢?”他又自说自话下去,好像在推断什么。料是无徒这尊真神仙也没跟上他冰上撒欢的思路,反应半刻才说:“这不该在考虑范围内,神不一定需要拜会。”
“那需要什么?”
“被记住。”无徒说。“但你是第一个记住我的人。”
“任何东西都需要被记住么?”万骞记下了他后半句但没去管,转过头来凑近了点问。
“不是必须,但人都需要意义,被忘记就失去获得意义的份位,很简单——这是要答应么?”无徒瞟一眼他近到呼吸可闻的脸,万骞突觉腰上一热。
正站在打印机前听纸张刷剌剌从出口滑落的姜巽突然掏掏耳朵,好像听到一声猪叫。
滚犊子,万骞坐回去拔下那只手,也不看他,喃喃道:“我好像有点儿明白了。”
会是什么人,或者是什么东西通过他们两人来传递这种匪夷所思的信息,万骞暂时不敢想,但为什么要通过他们来传递这个信息,万骞突然有了猜测。
故事中的房客们理所当然地接受着一切,好像一切自古便有之,无论是好是坏,哪怕半秒钟后突加一条牛顿第七十八定律也全盘接受。一切改变无头无由,他们从不思考更无力抵抗。
因此需要有一个不受影响的,能被完整记录下前因后果的对象代替他们记录下看似合理的荒谬,代替他们思考无解的答案。
换而言之,这是一份求助。
可......真的受不到影响么?万骞靠在无徒身边,又缓缓弯下腰抱住脑袋。
如果是的话他直接把这玩意儿当成一份奇幻小说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