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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来自此世外的声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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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骞的本职工作是个人摄影师。
姜巽通过万骞曾经合作过的一个客户找上了他。
有个叫方雨参的病人在这家姜巽开办的疗养院中住了十二年。
方雨参在清醒的时候,会坐在大院儿里听听广播,或者顺着只对他和晾床单的保洁员开放的楼梯,上天台散散步。万骞在不忙的时候,会打开笔记,尝试推测出什么蛛丝马迹。
姜巽的办公柜里有某人厚厚的病历,从区内的社区医院到国内三甲的专家会诊,结果永远都是一切正常。
万骞的书柜里曾经有齐拉西酮和氟哌啶醇,结果除了把嗜睡治成失眠,减去钱包多余脂肪后别无改变。
姜巽似乎不大愿意与无徒共行,竟宁愿不顾礼节,率先匆匆上楼。
这是家私人性质的疗养院,主要接收一些症状不甚严重不需住院,但因种种原因也不便住家的精神或心理疾病患者。单人或几人的套间,环境颇雅致大方。
但方雨参的居所在其中,可以说是优待的痕迹太过明显了。采光良好,窗景优美,与他喜爱的活动区域都有近且少人打扰的景观便道相接,还相当隐蔽,免去被其他病人惊扰之风险。若不是此间住者床前的输液杆和编号牌,绝对是相当舒适的休闲疗养佳所。
与万骞年纪相仿却消瘦太多的年轻人躺在床上,护士正为他拔出输液针,万骞认出是镇定安眠之类的成分。姜巽带上房门招呼他们在卧室外的沙发上坐下。
双方都思考着如何开启这奇怪的话题。最后还是主人打破沉默:“我从张二那儿听到过您的名字,对,就是张南千先生,他向我推荐的您。当知道有可能和我们经历相似的人时,真的是惊喜万分。我知道这邀请非常冒昧,甚至可以称得上奇怪,所以您愿意前来真是非常感谢。”
姜巽搓着额头上仿佛怎么也揉不散的抬头纹,从指缝里看向两人,这对一个在年龄上算作长辈的人来讲是很罕见的姿态。
他几乎是在努力摁压下希望,试探着问道:“您真的曾经听过,或者去过虎李子堡这个地方么?”
万骞将那笔记拿在手里,打量这男人:“您找那儿干什么”
姜巽道:“寻乡,我有个病人委托我帮他。”
精神病人的委托么,万骞朝他身后瞟了眼,卧房的门紧闭着。他又问:“是怎样的人”
“您会有机会见到他的。”姜巽说,万骞注意到他虽然挪开了三人间的茶杯,但脚是横在无徒面前的。这让他的坐姿有些怪异,或者说扭捏。“我并无冒犯之意,但那是个和您有些相似的人。”
“是么,那可是太幸运了。对于我这种人来说有些事情着实难以开口,感谢您让我觉得这世界上或许还有同类。”
“不瞒您说,干我们这行的,这种感觉跟吃白饭一样平常。我也同样感谢上天让我们遇到您。”
“您有什么信仰么?”这句话之后二人都笑了,好像重新让隔着亿万人漂泊的密语互通一般。万骞将这本笔记给他。
姜巽好奇地想要翻阅,却被制止了,万骞道:“内容暂时不重要,您问到地名,就看这里——”他直接撕开了笔记本外的纸包,原本的扉页上,商品条形码下印着生产厂家,以及产地。
乐习文具有限公司,虎李子堡镇东开发区八号。
二人对视一眼,颇有默契地拿起各自手机开始搜索:查无此地。
这个方雨参想要找一个不存在的家乡。
万骞道:“我曾经做过调查,本市是一家十年前就已经全国知名的办公学习用品公司的其中一个代工厂所在地,得到当地政府政策支持,本市及周边地区十二年前的办公文化用品市场几乎被其垄断,尤其是中小学文具店内,见到其他品牌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印象里我那个时候的学生除非从外地采购或者去淘进口货,基本不可能买到其他品牌的文具。而乡镇级别的小厂家,至多也只能将销售范围拓展到周边县市。那个年代网络经销还不是很发达。”
“这家乐习文具公司,也同那个所谓的虎李子堡一样。我相信您既然知道这个地方,肯定做过和我一样的努力。结果我也不猜了,但可以告诉您,这个。”他指着在残烂书皮下被保存得尚算完好的条形码号。“我去查阅过,这个代号是有效的。”
越是常见的东西越容易遭人忽视。条形码这种常见得如同牙刷的毛,袋子的提手一样的东西,平时很少有人会在意。万骞也是刻意关注后才有了些模糊的概念。
普通大宗商品,尤其是pos零售的商品几乎必须都要有十三位条形编码,分别代表国家,厂商,商品及校验码。第一三四个都不重要,只有厂商代码,是需要企业法人代表去向商品销售国物品编码中心去申请,并得到发放的。
同样也可被查询。
万骞查询这个代码的结果是,虎李子堡镇乐习文具有限公司。出了代码查询的范围便如石沉大海再找不到半分消息。
或者说查询结果的意义只是为了给这代码交待。一个城镇,最后存在过的迹象竟然是本破旧的笔记。
姜巽问他:“您是从哪里得到它的?”
“得到?不不,”万骞摇头“这是我小学时买的记事本。”
“人不能依靠记忆,万先生。”姜巽明显地更严肃了,这个问题似乎于他来说万分关键,连客套也被跳过。他说:“我寻找那地方已逾十年,您这么说,就代表您曾经与这个地方产生交集,甚至曾去过那里。这不是闹着玩的。”
万骞皱了眉。一个乡镇,听上去像东北老地名里那些“窝头山”、“肘子村”之类的小地方。都是在老文献和老前辈之间才有机会流传泄露出的名字。它们难以查证,多是出于年代久远易地更名,或者干脆被淹没在浩荡纷杂的信息潮水之下。有什么值得拿出“不是闹着玩的”这么严重的说法?
要么是这姜院长跟精神病人打多了照面自己也有点神神道道的,要么是他没说实话,或者实话没说完全,这虎李子堡或许关联着什么了不得的意味。
其实万骞是偏向后者的,他被姜巽这个微妙的反应已经完全吊起了兴趣。
“骗您或者说胡话有什么好处呢?姜先生。”万骞笑起来,道:“您这儿是环境挺好的,可咱还想再为社会多发光发热几十年。现在我能去见见那位寻找家乡的人么?”他好似无意般朝身后的房间瞟了眼,淅淅索索的动静响起,是手腕布料摁压着被褥的摩擦声。
怎么可能这么快就醒?这是他心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姜巽连忙站起身来欲过去,又想起他的客人们,思索半瞬后转身对万骞道:“病人精神状况不是太稳定,出于医生的责任,我不建议接触过多陌生人。”万骞挑眉,对无徒摆手道那老吴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再指指桌上果盘说去洗个手给人家削个苹果,也算心意到了。
姜巽简单道歉,可从他身边拉开万骞的动作却不见迟疑。
从房门里泄出近午的阳光,淋落二人满身。消瘦的年轻人靠在床头,似乎刚从睡梦中醒来,但看神情只会让人想起面壁十年的禅师,或一株随阳光无意识转动的苍白向日葵。世上没几人见过面壁十年的禅师,但只消看一眼这名为方雨参的青年,漫长的厚重感便随着在他皮囊上蹦跳反射的京兆光子们冲向看客眼球,再灌入大脑。于是十年甚至更久远的概念便被这简单几秒所概括了。
苍白的向日葵自己则以音为光,朝走向他的脚步转头,眼睛中是无焦距的。“您别害怕,他并不是盲人,也很安静。只是可惜现在不是时候,他还没有‘醒’。”万骞于是收回在他眼前轻晃试探的手,打量起这个房间。
方雨参沉重如藏了两个黑洞在其中的眼珠突然转动,他看向青年,开了口。
万骞刚刚拿起在床头的半满水杯噗叽砸在地毯上,打湿三人裤脚。
万骞背对他们却不敢回头,他的背和手颤抖着,牙齿打着剧烈的战。方雨参的视线中依旧空无一物,他喃喃,混乱而含糊地低语,声音嘶哑,有时几乎跨过人类声带之极限。
姜巽坐在床尾,阳光跳进他和病人的衣领。
青年猛地转身却没敢看方雨参一眼,他不可置信地质问姜巽,几乎连声音都走了调:“先生这是怎么回事!他是谁?”而方雨参看着他们,似乎什么也没有听见又似乎用那双黑洞吸纳了所有。他混乱而含糊地低语,声音嘶哑。
“您能听见么?您能听懂么?他在说什么,他说的话您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么?”万骞问道。姜巽摇了头。
方雨参在不清醒的时候,会说无人能懂的臆话,如果嗓子失声,便用指甲或一切能发出声音的东西继续。镇定是没用的。
万骞无论忙不忙,都会不定时地听到一种声音,他理解其中的含义,但如果纪录它的发音,会发现那都是毫无意义的声素,如果蒙住耳朵或者钻进能震聋大象的咆哮音响中,那声音依旧清晰地直击脑仁。
记得声音出现的第一天,孩子特有的想象力让他以为自己自己是什么被选中的天之少年。
第三天,他听懂了声音的含义,万骞的父母听完描述后将他送进了医院。
第七天,他试图用织衣针扎聋自己,被家人拦下。
第二十一天,他拿起笔开始记录。
方雨参这次对他说,你来得太晚。
万骞终于站不住了,他的腿脚已无力支撑十余年之后猝然而至的源头。方雨参像吊线木偶一般,举起手臂拍拍跪在床前的脑袋。
姜巽把人扶起来,也拍拍他:“看来您经历的真不是虚言,我们找到了正确的人。”
青年还不能理解这句话的含义,他又看了眼方雨参,跌跌撞撞地起来走出房间,无徒显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两腿间放着个垃圾桶——居然真的勤勤恳恳削了三个苹果,皮还都没断。
他试图用眼神询问,万骞却全然没注意到,只从他身边的座位上拿走那笔记。姜巽跟过来,示意别急,顺带把苹果给拿了过去。
“他是十二年前开始犯病的对么,”万骞再次将笔记丢给他。“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全都在里面。”
姜巽接过却并不急着翻开,只是问道:“您怎么看他所说的话?”
现在轮到万骞揉着额头从手指缝中看人了,他轻声说:“我很希望那些东西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