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盈画笔乱仙凡》林兮溯风

3、妙笔曲绘

　　晏知归身子一震，自知无法搪塞，挠挠头，只好如实道来：“回皇上，小的只是微有疑惑……我听说那师旷天生目盲，怎的孤身一人深夜竹林弹琴，身边连个童子也没有，心里为他担忧，所以才轻噫了一声……不过，这跟太师的画技并无太大关联，实在不足为道。”

　　“这……这……”此言一出，霎时议论纷纷。太师早已面色紫涨，不知是何滋味。

　　皇上托腮细细思考，觉出几分趣味，嘴角微挑：“众爱卿以为如何？”

　　“皇上。”那人鄙夷地瞪了晏知归一眼，“这无知小儿古怪刁钻，如何鸡蛋里挑骨头！想来师旷何等身份，怎会身边无人呢，必是正在附近，只是不曾露面罢了。”

　　晏知归本不愿多事，却听那人口气轻慢无礼，心中气恼，于是微微一笑：“大人说的不错，只是果如这般，又如何能叫‘深林人不知’呢？”

　　“你，你……”那人被呛的险些吐血，直呼，“妖言惑众，妖言惑众！”

　　“皇上，皇上……”太师终于按捺不住，又是磕头，又是叩首，哭天抢地，“老臣自知画作浅陋，但还轮不到一个黄口小儿如此折辱，还请皇上圣裁。”

　　皇上抬手，一副轻描淡写的口气：“太师言重了。这个小孩虽然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却并非妄语，太师所作确有可推敲之处嘛。”

　　太师素谙皇上脾性，知他于其它地方尚可商量，于作画之上却最严谨不过，只好作罢。

　　皇上似有些疲惫，略一扶椅：“张迪，岫生怎么还没来，他的画在哪里？”

　　“回皇上。”内侍张迪微微俯身，面带微笑，“王学正已静候多时。”

　　皇上大喜：“快快召来！”

　　“皇上，微臣来迟了。”

　　伴随着一个文澈的声音，众人望去，但见一书生样的人物神采奕奕走来，衣带清风，纸扇风流。一时竟带来几许清新之气。身后跟着一青一绿两位婢女，一个捧漆盘，一个抱古琴，一派的风雅气度。

　　“王兄，你来了。”晏知归喜道。

　　王岫生对晏知归的热情并不理会，回身示意，青儿款步上前，双手奉上漆盘，上面正躺着一轴画卷。

　　张内侍接过，另有一小内侍上前帮忙，将其缓缓展于皇上案前。

　　众人望去，初未现原貌，只见山峦迤逦，青绿夺目，待画作完全展开，但见咫尺之间，重峦叠翠，扑面而来雄浑清新之气，令人精神为之一震，暗中喝彩：好一幅青山绿水画卷！

　　皇上望去，但见满目青翠，林木华茂，碧波万顷，游目骋怀，竟至忘我。恍惚间自觉化身一条游鱼，超然游于画境，心旌神荡之时忽见岸边泊着一条小舟，一根新绳系在岸边木桩。一条小径由此延伸，直入山林，又分作千丘万径，绵延进云山雾罩之中，不见踪迹。

　　“妙！妙！”至此，皇上才明白其中奥义，情不自禁拍案而起，喝彩不绝，“深林人不知，云深不知处。岫生之作早已超然矩度，甚秒！甚妙！”欣喜之下，挥笔写下几个大字：《千径云深图》。瘦金之体，削铁断金。

　　“张迪，快给众爱卿看看。”

　　“是，皇上。”

　　两位内侍各执画卷一角展与众人。所见者皆哑口无声，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就连素性高傲的太师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晏知归挤上前，入目只觉绚烂夺目，再看下去，只觉深陷其中，情难自已。好一阵才恢复理性，细究其笔墨门道。

　　“嗯……构图于疏密之中变化万千，气势连贯，披麻与斧劈皴相合，山石肌理清晰，山峦脉络可辨；设色匀净清丽，于青绿中间以赭色，层层渲染。意境雄浑壮阔，气势恢宏，于咫尺可见千里……是了，深林人不知又何必画人，人舍船而入深林，石径万千，哪里寻得……”晏知归喃喃自语道。

　　“岫生，你素喜墨色，怎的今日会想到以青绿施色。”皇上道。

　　“这自然要多谢皇上赐予的两位婢女，臣每日相对，感念圣恩，青绿之色也就自然流于笔下了。”王岫生淡淡一笑，温文尔雅地道。

　　“嗯。”皇上满意地点头。

　　“皇上。”王岫生望了一眼晏知归，“我刚刚听说这位小兄弟于画论方面颇有见解，连太师的画作都能点出疏漏，心里着实好奇，可否让微臣看一眼她的画作。”

　　“哦？”皇上也兴起兴致，“晏知归，你是新来的画学生，怎不见你的画作？”

　　“啊？”晏知归大窘，“回皇上，小的行路匆忙，画作不小心落到悬崖里面去了，实在……”

　　“既然这样，便当着大家的面再画一幅，叫我等见识一下，不然岂不都以为晏兄纸上谈兵？”不容晏知归多言，王岫生便回身向皇上道，“皇上，雅集宴会，怎可无丝竹作衬，微臣刚巧新得了一张九曲回环琴，不如为皇上助兴，便令晏兄以一曲之限为画，何如？”

　　皇上拍手：“甚好！甚好！”

　　一时众人落座，美酒糕点妥当，晏知归被请到中央，面前宣纸铺展，早摆好了笔墨颜料。

　　众人饮酒品茶，见晏知归手足无措其间，皆要等着看他笑话。

　　“晏知归，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有多少真本事。”王岫生想着，微微一笑，拨动琴弦。

　　“王岫生，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何苦如此刁难我。”晏知归心中怨念，知道此时无路可退，只好硬着头皮握起笔。她闭上眼睛，回想空谷中的场景。本来心不甚宁静，但听得琴声空灵，犹如自空谷传来，一支笔凌空随曲声游走描绘，竟也得了几许意境。是了，那王岫生所弹之曲竟是引我入谷之曲！于是放下杂念，执着笔墨。

　　众人望去，但见他时而顿挫线描，时而快意泼彩，全然不顾作画顺序。起落之间，疾徐有致，俱合乎琴声节奏。到了琴声激昂之时，更是口咬笔管，左右手上阵，数管齐下，犹如庖丁烹菜，让人看的眼花缭乱。

　　众人瞠目，心道：如此这般，若非天人，便是信笔胡画，作践文雅。

　　一曲罢，墨点随着最后一个音符落入阿堵之中。晏知归舒了一口气，自觉精神畅达，从未如此愉悦过。

　　琴声初停，一时万籁俱寂，众人皆不敢擅动。皇上也是呆愣半晌，才起身上前。入眼处，竟情不自禁“啊”了一声出来。

　　众人惊奇，一哄而上前。

　　晏知归走向王岫生，深深一揖：“这次多亏王兄以琴音助我重回佳境，如今画作已成，王兄不想看一眼吗？”

　　王岫生眼中精光一闪，突然掌按琴弦，望向晏知归：“不必了，我已看见你所作的画了。”

　　目光相对，晏知归便觉身体里过了一阵电般，浑身酥麻，不知道如何应对。

　　“这……这……”众人看去，但见荷塘之中赫然绘有一裸女，碧叶掩映，香肩半露，艳丽之姿，无可描摹，垂眸一笑间，摄人心魄。

　　皇上虽早已看惯了美女，此刻也不由得心神荡漾。仔细看去，但见那美女是以游丝软线勾勒，周边荷叶则以墨泼之。用色极为浓烈大胆，线条却清雅若仙，是使整个人看起来明艳不可方物。不远处似还有一女子，以淡墨点染，虽墨淡而音容依稀可辨。复又想到：“是了，深林人不知可不必画‘人’，亦可不必画‘林’，这两位美女如何这般自得沐浴，必然是深林人不知了。”当下愈加觉得妙不可言。

　　“皇上，这……这如此□□之作，实在不堪入目。”

　　“晏知归作为新入选的画学生，却画出如此有伤风化之作，败坏宣和画院名声，还请皇上将其即刻除名，逐出画院。”

　　几位老臣素来古板，哪里见得这种画，接连向皇上请命。

　　“晏知归，几位爱卿似乎对你的画颇有疑义，你怎么说？”

　　“皇上。”晏知归忽然跪地，“皇上，小的觉得诸位大人所言极是，小的恳请皇上将自己从画院除名。”

　　晏知归这一跪着实惊讶了众人。

　　“你——”皇上不料他不但毫不辩解，竟然亲自请辞，一时气的吹胡子瞪眼。

　　“皇上，既然这小儿如此有自知之明，还望皇上成全。”几位大臣乐得顺水推舟。

　　“住口！只画女未画男，何以□□；芰荷以为衣，芙蓉以为裳，何以有伤风化？诸位若是有能从中看出□□的，必是淫眼看人。”皇上恼道。

　　众人见皇上动怒，一时皆不敢言。

　　“岫生。”

　　“臣在。”

　　皇上拂袖回到座位，面对众臣，叹了口气，缓缓道：“朕一直有个心愿，便是绘就一幅前无古人，流传万世的大宋《千里江山图》，然耽于政务，精力有限，朕刚刚见你所画青绿山水，已成气度，现命你用此道替朕描绘这大宋的壮丽河山，你可愿意。”

　　皇上诚恳之心，溢于言表，拳拳可见。王岫生感慨万千，庄重跪前：“微臣领命。”

　　“皇上，王岫生虽画技超群，然年纪尚幼，担此重任，恐怕不妥。”太师上前道。

　　“是啊，是啊，还请皇上三思。况这千古之作岂独一人可以完成，画院之中不乏能人，也该大家一起完成。”众人齐齐道。

　　皇上一笑：“画院能人虽多，皆不免匠气。红日初生，江山未老，朕要的便是这青年人眼里的江山，有何不妥？”

　　“这……”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反驳。

　　“岫生，朕只给你半年时间，你可能完成？”

　　什么，只有半年时间？这半年时间连大宋的江山都走不上一二，连构思都未必能构思出来，又何谈描绘呢？众人暗叹。

　　王岫生面色冷毅，心中却热血沸腾：“微臣必不辱使命！”

　　见王岫生面无怯意，丝毫未丢自己脸面，皇上倍感欣慰：“好，你还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朕一定满足你。”

　　“回皇上，微臣只有一个要求。”

　　“讲。”

　　“这半年期间，微臣请求有权拒绝任何人的打扰。”王岫生略顿“包括皇上。”

　　什么，连天子都要拒绝？不像话，太不像话！一时众人震惊。

　　“好，好。”此言虽颇有些无礼，但皇上却微微一笑，毫不在意，“昔日顾恺之闭关月余，创作《洛神赋图》，爱卿有此志气，必不会令朕失望。”

　　王岫生抬头，恰对上皇上殷切之目光，不由得十分感怀：“谢皇上！”

　　“至于你。”皇上望向尚跪在原地的晏知归，陡然间音色肃然，“传朕旨意，擢晏知归为翰林待诏，协助王岫生创作《千里江山图》，不得推拒。”

　　初来乍到，便连升三品，众臣愕然，晏知归亦是大吃一惊，还没反应过来，又听得皇上道：“等一下，还没完。晏知归藐视圣上，责令重打三十大板。”

　　“啊？！”晏知归震骇，心道果然君心难测，伴君如伴虎。

　　众臣见皇上先赏后罚，亦是摸不着头脑。

　　“好了，今日便到此结束。”皇上起身整衣，众臣急忙齐齐跪下：“恭送皇上。”

　　皇上走过王岫生身边的时候，忽然哼了哼鼻子，扬声道：“你留在这里。”

　　“嗯？！”

　　“如果他不幸被打死了，你替朕收尸。”

　　王岫生愣了一下：“是，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