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盈画笔乱仙凡》林兮溯风

2、诗题画评

　　“知归小兄弟谬赞了。皇上设宴雅集，此刻怕已开始评画，我们还是早些回去吧。”

　　“啊哟！不好！”晏知归似想起了什么，忽然额手顿足，“我的画，我的画还在那深谷里！”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想你那画？”王岫生嗤笑。

　　“不行不行，那可是我拿性命换来的，怎能弃之不顾呢。”晏知归无暇多顾，径自原路返去。

　　“喂，你不要命了吗？”王岫生见她痴顽，急道。

　　“公子相救之恩无以为报，日后若有机缘，必当结草衔环。”晏知归匆匆抱拳，头也不回地离去。

　　“那画早已毁了，你去了何用？”话说出口，王岫之心里陡然一惊，他从未看见什么画作，好端端的，做甚跟一个小丫头撒谎。

　　“你说什么？”晏知归驻足回首。

　　“我说那画早已毁了。你连自己都保护不了，怎知就能护得住自己的画作？”

　　晏知归见他轻描淡写，神色笃然，不似虚言。心想：“是了，当时情形何等险恶，那画作必然也跟随自己落入水中，化为浮藻了。”于是心中又是惋惜又是哀叹，喃喃自语：“看来我与那画却无机缘。”

　　“那有什么，身为画学生，再默画出来都做不到么。”王岫生兀自把玩手中折扇。

　　“公子一届天子门生，小生自然比不得，让公子见笑了。”晏知归自嘲般笑笑，“罢罢，咱们且归去吧。”

　　晏知归正欲拔足，环顾四周，却见重峦叠嶂，密林封山，并不见出路。

　　“那好，我们走吧。”王岫生点点头，袖中当即一团墨色飞出，那墨色凌空幻化，以中锋笔触瞬间描作山崖小径，长蛇般蜿蜒直上，只是那动作甚快，肉眼难以捕捉，在晏知归看来，只是眼前一黑，便见千级野径横斜秋林掩映之中。

　　“咦。”晏知归揉揉眼睛，但见王岫生向小径走去，急忙快步跟去。说来也怪，明明眼见千层石阶，危然倒寒，不消一盏茶的功夫倒也走上大路。晏知归回头望去，但见密林森森，小径哪里再寻的着。

　　耳闻得前方渐有人声，王岫生忽然驻足。

　　“怎么了，王兄？”

　　王岫生清眉略凝：“你且先去，我迟一会再来。”

　　晏知归虽不甚解，也懒待过问他人事情，于是拱手告辞，向画筵走去。

　　当今皇上乃是个极嗜风雅之人，既召大家来古侯台雅集，便给诸位画学生留足了先行取景采风的时间。触景生情，然后落笔，这才叫得时应景。晏知归回到画筵的时候，早已到了讲评画作的阶段，只是皇上尚未驾临，命大家先行□□。

　　晏知归挤入人群，但见长长的画案上摆满了画作，尽头处，众人簇拥之下，一眼便看见一位约摸五六十岁的老人，那人头戴乌纱，绯色袍服，浓眉长须。大家似乎在围观一幅画作，口中啧啧称叹，难免多有奉承之词。心中料想：“这便是太师蔡京了。”晏知归无心人事，只略一思量，便去欣赏众人画作了。心想皇上以“深林人不知”为题，所能画者着实有限，况同题作画，自以新奇脱颖，不知大家如何作答。一边想着一边信步案前。长桌这侧冷清，正好容她细细观赏。只见第一幅画的是深山秋林，古寺掩映，一位高僧坐在崖边打坐；第二幅画的是空谷幽兰，孤芳自赏；第三幅画的是麋鹿饮溪，悠然自得。接下来多画的是山中高士，文人骚客，或临风独立，或对月自哀……有妍丽，有雅致，倒也别开生面。

　　“你觉得哪一幅好？”不知谁在晏知归耳畔轻声道了句。

　　“哪一幅都好，哪一幅又都不好。”晏知归摇摇头，随口道。猛然抬头，一时惊讶地说不出话来，“你…你…老赵！”

　　眼前之人约摸三十来岁，眉眼端庄，眼睛细长，嘴上两撇胡子，头戴布巾，一袭白衫，低调素丽，正是自己早便相识的商人赵乙。那人以指探唇，示意晏知归噤声。

　　晏知归迅即向人群望了一眼，会意般连连点头，向他眨眨眼，仿佛在说：放心吧老赵，你即偷来看画，我自然帮你掩护。

　　“你且说说，这‘好与不好’到底怎么个说法？”赵乙压低了声音道。

　　晏知归指向画作：“这高僧图用笔朴拙，意境深远；幽兰图笔触细腻，恬淡清雅；麋鹿图笔锋多变，风格俏丽，都是不可多得的佳作啊。只可惜……”

　　“可惜什么？”赵乙霎时来了兴味。

　　晏知归摇摇头，叹了口气：“只可惜太切题了。”

　　赵乙兴味愈浓：“这倒怪了，切题有什么不对吗？”

　　晏知归意味深长地笑笑：“切题没问题，问题是切题到让人毫不意外。皇上既然下了命题，要想脱颖而出，当在’切与不切’之间。”

　　“此话怎讲？”

　　“便是乍一看，与题目毫不相干，仔细一瞧，方解其中奥妙，霎时觉得再没比这更切题的了。”

　　赵乙听得津津有味，心里越发觉得有理，似比看了佳画还开心。正这时忽闻那晏知归又叹了口气，只道他又欲发表什么有趣的见解，侧耳听去，却听得他万般惋惜地道：“皇上这般弄巧，让人揣度他的心意，着实限制了大家的发挥，带歪了评判标准。”

　　“你说什么？”赵乙那笑弯了的眉毛当即拧了起来，声音也抬高了几许。长案那边的大臣生徒们闻声纷纷回转。晏知归大惊，急忙将赵乙掩在身后，大脑飞速旋转，正欲想主意为赵乙开脱，却见群臣纷纷惊慌跪下，口中齐道：“臣等不知圣驾至此，礼数有失，请皇上恕罪！”其下跪者，多有新来的生徒，皆腿抖如筛糠。原来那赵乙非是别人，竟是深藏不露的大宋徽宗皇帝赵佶，赵乙乃是他微服私访时的化名。

　　“你……你是皇上？”晏知归如梦初醒，急忙跪下，低头暗恨刚刚之失言。

　　皇上瞥了晏知归一眼，见他吓得像个鹌鹑，心中暗自得意。手略一背，向前走去，浑身霎时透出威严之气，早有左右上前引路设座。

　　“无妨，众卿家平身。今日雅集乃是文人盛事，不必太过拘谨。”

　　“谢皇上——”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纷纷起身。

　　“嗯？”皇上轻哼了一声，吓得刚刚起身的众人又抖了三抖，“你，继续跪着！”

　　众人顺着皇上的目光望去，但见一个瘦弱的白净生徒面色红涨，立在一侧，应声即刻跪下，动也不敢一动。

　　“皇上，这个新来的生徒可是做了什么冒犯您的事情，不如……”太师认出晏知归，俯身道，话才说一半便被皇上抬手打断。

　　“朕自有裁断。这是个喜欢聒噪的小虫，众爱卿不必理睬。此刻，当以评画为要。”

　　晏知归跪在一边，心想：“是了，是了，我便是那秋后的蚂蚱，入冬的鸣蝉，聒噪不了几时了。”

　　皇上收回目光落在众大臣身上，“画评的怎么样了？”

　　太师手一笼，即刻现出一脸谦逊的模样。众人面面相觑，忽有一人微身走出，语调微扬：“臣等相互观赏评析，自觉画技浅陋。若论这第一名，当首推太师之《幽篁月琴图》。”

　　“嗯”皇上微微点头“呈上来。”

　　皇上看去，但见所画为月下竹林，有高士盘膝抚琴。左上题有一诗：“十里幽篁生，一轮清月明。玉音不复闻，满林禽鸟鸣。”

　　“太师用笔，沉着老道，画中竹林虽繁密，用笔却清爽，竹叶微翻，韵律一致，仿佛若有清风。抚琴之人亦是衣襟舒展，姿态静雅，实是我等所不能啊。”有人赞道。

　　“不仅如此，这摩诘曾有诗云’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皇上命题亦取自其中，太师所题诗句与其大有异曲同工之妙。”

　　“你等只道诗画巧妙，却没说到紧要关节，殊不知画中之人更有来历。俗话说‘画而无典，难免轻浮’，今日大家所聚之地正是昔日师旷筑台清吹之所呀！”

　　“是了，师旷善琴，更善用琴声拟鸟兽声，那‘玉音不复闻，满林禽鸟鸣’二句便是说那师旷的琴声早已穿越千年，化作如今的满林鸟鸣了。水墨不拘，纵思千古，太师果然高妙！”

　　一时之间，大家更是啧啧称奇。附和之声，不绝于耳，皇上却不置可否。

　　“众位谬赞。老臣贱作，恐污圣眼，实在不值一提。”耳闻自己的巧妙构思被一层层解读，太师心中不无得意，面上却仍旧一副清心寡欲的样子，“不过……若能得皇上评语一二，也不枉老夫附庸风雅一回了。”

　　皇上心中暗叹：“太师这画果然如同为人般滴水不漏，让人无可指摘。”口中却道，“嗯，太师这书法气势豪健，痛快沉着，当真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

　　一时众人错愕，面面相觑。这……这不是在评画吗，皇上怎么评上书法了？

　　皇上斜倚背靠，目光偶然瞥到晏知归：“你，过来。”

　　“啊？是在喊我吗？”晏知归抬头，恰对上皇上似笑非笑的目光。于是缓缓起身，慢慢走上前。因为久跪，腿脚发麻，少不得几个踉跄，引得群臣私笑。

　　“皇上，您喊小的何事？”

　　“你，过来点评点评太师的画作。”

　　“什么？让一个新来的生徒来点评老夫的画作？”太师只觉受了奇耻大辱，却不敢发作。

　　晏知归霎时惶恐不已：“太师高作，小的恐怕……”

　　“让你点评便点评。”皇上脸一黑，“若点评得好便罢了，若点评的不好，小心朕要了你的脑袋！”

　　晏知归心中叫苦不迭，自知皇命难违，只好硬着头皮上前。

　　“咦？”晏知归轻噫了一声，随即恢复寻常，退回一步，恭敬道，“回皇上，太师之作果然非同寻常，笔墨潇洒，气韵生动，实为上品。”

　　太师沉哼了一声，心道：“算你小子识相。”

　　皇上垂着眼皮，似乎很失望：“就这些？”

　　晏知归心想：“不然呢？皇上您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存心要把我往死里整呀。”于是万分真诚地道，“太师所作确实无可指摘。”

　　“胡说！朕刚刚明明听你’咦’了一声，今日若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朕便要治你的欺君之罪！”皇上不由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