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白》Zespri

10、真相

　　叶翩舟不知道几点才拖着几乎没有知觉的身体，回到了家门口。
　　方荻家的门竟然开着，他好奇地往里面望了一眼，看见了正弯腰脱鞋的方母，方母听见了外边走廊的动静，抬头便对上了他的视线。

　　“你是小叶吗？”方母急忙换了拖鞋走到门前，“我是叶翩舟，阿姨您好。”

　　“你还没吃饭吧？我们正做饭，你要是还没准备，就过来和我们一起吃。”方母冲他笑了笑，那憔悴的笑容让他怎么也说不出拒绝二字。

　　他跟着进了客厅，排骨汤的香味袭来，房间布置的简洁干净，叫人立马联想起来方荻，沙发扶手上还搭着方荻的外套，彷佛他下一秒就会从厨房里走出来，告诉大家要开饭了。

　　方母给他倒了杯水，他规规矩矩地接过了。方荻自杀前，他可以说是对这家人一无所知，方荻的一些事情也是这两天才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下，貌似只能拿出“节哀”两字，可方母偏偏没有向他倾诉什么。他和人家非亲非故，方荻的死因更问不出口，索性什么都不说，陪这对父母吃了这顿饭。

　　“我常听小荻说起你，”方母提起自己的儿子，强忍胸腔涌起地一股悲戚。叶翩舟感到很意外，他和方荻接触的时间实在不多，况且他都从来没和父母提起过自己的邻居。“他说你很善良，朋友也很多。我们家小荻承蒙你的照顾，我和叔叔都特别感谢你，想什么时候请你过来坐坐的。今天碰巧，就把你叫过来了，要是你还有事，我就让叔叔快点开饭，”方母说着便起身，去了厨房，他看着方母背着他拭了把眼泪。

　　方母的一番话让他心绪不宁，他何时照顾过方荻？莫名受到了这一家人的礼待，使他对方荻的死更加介怀，方母的招待更让他受之有愧。若是当初自己真的帮助过她的儿子，那么方荻是不是不会自寻短见？几盘菜陆续上桌，他饥肠辘辘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

　　“孩子快吃吧，”方母招呼他，三个人各坐方桌的一方，方父给空的那一边也摆上了碗筷。丰富的菜式将不大的桌子摆得满满当当，每一样都能看出做菜的人之用心，能让这两夫妻打起精神准备这么丰盛的菜，大概只有方荻了，可惜一家人阴阳两隔。

　　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就算属于方荻的位置空荡荡的，可方父方母肯定有很多话想对自己的儿子吐露，他坐在这儿，方母的眼泪都只能往心里流。

　　“叔叔阿姨，对不起，其实我没有帮过方荻什么，我都不知道他为何…”叶翩舟低下头，盯着方荻家的棕木地板，“我没为他做什么，阿姨您却谢我，还留我吃这一顿饭。”

　　“小叶，你是个好孩子。小荻从小什么都跟我和叔叔讲，你对他的好，他都记着，所以我们才想请你过来吃顿饭。”方母说完，和方父对视良久，接着叹了口气，“小荻为什么离开，”斟酌片刻，方母才说出离开两字，“他没有跟你说吧，这些天身边的人都问，问不到的就猜，没一个真正知道的。”

　　“他从小身体就不好，医生说没几年光景，我们只希望他能够开开心心的，在学校里交几个知心朋友，简单地过一辈子。他做什么都很认真，除了身子弱，其余的都没有让我们操过心。他上学的时候，没什么朋友，老师还跟我们提起过，你别看他内向，其实他在我和叔叔面前，和其他活泼的男孩儿一样，没什么区别，而且平时发生了什么有趣儿的事，都会同我们讲，人家一点点好，他能记很久。他只是怕，只是怕病情突然恶化了，自己有太多眷念的人，徒添伤心。”

　　方母中途哽咽几次，才慢慢把话说完，终于忍不住，倒在方父怀里哭了起来。

　　“从小到大，他每个节假日都会陪着我们，看到我们喜欢的物件，就买回来，你叔叔有回外出，看上了什么茶具，因为有事不方便带回来，在家就念了一次，他就跑到邻省给买回来，他身子那么差，就这么独自去了，你说同龄的男孩子哪有一个像他这样的？我的朋友都羡慕我，说我有个好儿子，我倒希望他和平常男生一样，吵吵闹闹的，可他偏偏这么懂事。”

　　“眼看着一年年过去，这时间真是片刻都等不得人，离医生说的日子也不远了。他一直都是做的保守治疗，我们希望能找方法再拖一拖，谁嫌日子长呢？可小荻从小到大就是个要强的人，他不愿意，还说什么，要是到了生活不能自理那一步，就自行了断。他从没对我们说过重话，就那一次。我们做父母的，哪一个会嫌自己的孩子不能自理？只要孩子还在自己跟前，那就还有盼头。但是小荻不肯，我们慢慢也就理解他了。他这两年，陪着我们把大半个中国都跑遍了，他想趁还在时，帮我们把心愿一一了了。我们能有什么心愿，只希望他能够活得长些。我们早就知道他会走在我们前头，可为了我们能多看他两年，就把他困在病床上，那我们是不是，太自私了。小荻给我们留的信说，他这辈子就任性这么一次，不奢求我们原谅。他对我们该做的都做了，和那些不常在父母身边的人比，他陪我们的时间，没准比那些人三辈子陪父母的时间加起来还要长，我们还有什么好抱怨他的？可小叶啊，如今我却想着，如果我当初自私些，无论如何都不要让他，就这么去了，如果我执意让他留在医院里拖着，他会不会恨我？”

　　叶翩舟坐在方荻家里，却像置身于另一个时空，方母的问题让他想起和方荻见面的场景，他每次见自己，都带着淡淡的腼腆笑容，哪一次打招呼不是谦谦有礼的，加上方母的讲述，方荻这样的人，怎么会恨自己的父母？

　　他从前的立场都是好死不如赖活着，所以方荻这个十分纯良的孩子死死于自杀，他觉得很不值得。从他决定帮方荻开始，就想着了解真相后，这件事也算是尘埃落定了。如今知道了，又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儿。平常人一时想不开，旁人可以耐心劝慰或是痛骂一场，只要能让他想明白了：生命珍贵、活着还有希望；若是撒泼寻死，旁人亦可以伸手拉一把，或者一脚把他从高处踹回安全的地方；若是死后被人发现，旁人可以道一句解脱，或是指责他不惜命。

　　凡是以上种种，都能叫人发出一声叹来，可眼下他只能倒吸一口浊气，堵在胸口，批判不得、也舍不得评价。日子到来前，方荻比一般人更加珍惜光阴，日子到了便一心求死，他早就把这件事看透，且将生前的一切事情做得很好。只是他留下的身后人，尤其是父母，终究意难平。

　　难怪那日，这对父母站在门口，明明悲痛万分，却保持着基本的理智。他们在以为自己能够坦然接受事实的时候，都还没有背负着沉重的后果上路，等迈开脚走了一阵，吃尽了这沉甸甸的苦，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准备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