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佯谬一九九九》咸鱼青空

80、第 80 章

　　“离开哪里？”我追问道。
　　“没时间收拾东西，”她说，“到城南区的三号立交桥，不要上桥，进入桥下的转盘，从通往海湾隧道的出口离开，出来后随便找个什么地方停下车，给我打电话。”
　　我心知事态非常，老王说话的字里行间藏有用手工刀削木头签子那样锋利的紧张感。我兀自在电话这边点了头，说句记下了。那边像是也点了个头，短暂的空白不到约一秒钟，而后挂断了电话。
　　早知不该喝白兰地，我心下暗想，现如今我们两个人都痴痴傻傻的，又喝了酒，怎么从这里回到市区呢？然而不走不行，收到那个男人的讯号，那基本意味着他已经知道我们做了什么(我们做了什么呢？)，而且知道我们正在哪里。但从他脑袋不会出血这一点来判断，他要是想追踪到我们，想必是轻而易举，而且说不定随时可能会推开回收站的大门。不管他想要从我们这里得到什么，那都一定不会是愉快的谈判过程。
　　而且我也不想再一次见到他，见到这个在我的认知中已经死过一次的生物。我甚至觉得有点恶心。只是回想起他在电视中看向镜头的眼神，我就觉得胃酸腐蚀着我的消化道。喝过的红茶和白兰地的苦涩回味一下子顺着喉咙涌上来。我咬紧牙关，使劲压抑住了呕吐感。
　　张小芸问我要离开哪里？我说老王来了电话，还不知道要我们去哪，不过想必是必须要离开回收站，而且应当没有收拾东西的时间了。
　　“爱莉恐怕也得留在这。”我说。
　　张小芸显得很冷静，她站起来走了两步，可能是在确认还能否驾驶，我完全还没问题，可以开回去，还是怕路上碰到检查酒后驾驶的，那样势必耽搁时间，且引来更多的麻烦。而且酒后驾车本来就不是什么好的选择，于情于理。我们耽搁不起，没有奢侈的机会供我们来挑战人性的理智层面了。她好像也是同样想法。我问她有什么想法没有？她捡起座机电话，让什么人在大学门口预备了出租车。大学差不多是我们这里和市中心的中点，现在还不算太晚，跑步去镇子上坐公车到大学，应当可以在夜深以前回到市区。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这可能是最善的方案。可我穿的是皮鞋，跑起来不占优势，张小芸说那没问题，人这个东西的应激本能还是不容小觑的。说不定要我把抛锚的汽车用一只手推动起来也不在话下。
　　张小芸确认了时间，应该在二十分钟之后会有进城的长途巴士。我们切断了电闸，现金从钱夹中取了出来，用头绳卷成小捆，分别装在我们两人的裤子口袋里。手机暂且关了机，可惜刚刚买好的那些日用品了。不过么，那些都是消耗品，从情感意义上来说，我们已经把能够消耗的都消耗了。
　　我和她开始向着公交车站在的地方慢跑，着急也没有用，跑过去用不了二十分钟，而且事已至此，那人随时可能追来，也没有疑神疑鬼的必要了。一旦跑起来，很多事就能置之脑后，这是唯一一个不爱运动的人有可能选择在特定时节跑起来的原因。被外星人追杀不在列表之内。我们迎着清冷的夜色，嗅着月球和星辰的气息，把浓密的夜全部吸进身体里，踩在湿漉漉的乡间土路上奔跑着。我们简直像是在进行着什么行为艺术，模拟飞蛾的轨迹，向着有灯火的地方而去。我和她都没有说话，只管各跑各的。在奔跑的时候，人可以很短暂的放弃已定的自我认知，只做一个向前行进的动物，什么也不必想，什么也不必担心，速度快起来的话，就连风的声音都听不到了。只有自己，什么都不是的自己。
　　“你猜我在想什么？”张小芸大声问我。
　　我没回答，没办法思考。她好像本来也没打算从我这里听到什么像样的回复，这只是她把自己的思想诉诸语言的具象化而已。
　　“我想自己正开着我的那台本田车，车窗摇下来，车顶整个给掀掉，只留风挡玻璃，吸着烟，吹着夜风，车一边往前开，星星跟着一边掉下来……像我做过的梦，不过是更美好一点的版本。”
　　“仿佛在阿拉巴马城。”
　　“多美好的夜晚啊！”
　　赶到公共车站的时候，比预计的时间还早了一些。我去附近没关门的小饭馆买了两瓶汽水回来，两人跟比赛一样一前一后一鼓作气把瓶中的橙色橘子味饮料喝干净，我去还了瓶子，车正好开到。
　　我们乘上几乎没有人的晚间城际巴士，坐到了大学那一站，下来后果然看到了在学校门口等着我们的私人出租车，大概就是黑车一类，更有组织性罢了。张小芸说是叫自己的司机给安排的，那司机也是很懂行情的人，多余的话绝不多问。我按照老王告知的路线对黑车司机下了指示，走三号立交去海底隧道入口。司机一边开一边从后视镜看着我，调低了播放着流行乐的收音机音量，他说现在马路上没有什么车，走三号立交桥不如直接走海湾道，那样会近很多，而且隧道口附近已经没有长途车了。我说没关系，就走三号立交桥去隧道口。他沉吟一声，说那样可要绕很多，估计车费要多花一些。张小芸说那个没问题。司机显得有些诧异，到底也没说什么，插进城里，绕了很大一圈到了三号立交桥，按我们的指示在去海底隧道的出口那里离开了。
　　我简单观察了周围的环境，立交桥附近的寂静居民区，属于尚未开发的旧城，没有显眼的商业设施，风吹草动都显得特别有存在感。但凡能够放大各色声音的场所，都一定能够放大悲观的情绪。积极情绪则不需要放大，积极情绪永远都是被放大的。
　　我给手机开机，给老王挂去电话，这一次，电话接通的时间比前几次都要长。我焦急的盯着每一辆路过的车，尤其注意每一辆车内部的情况，管他是什么东西的那个男人会在这里吗？老王又是怎么知道男人窃取了我们的位置情报，并且通过某种途径与我们对面了呢？
　　等待接通的时候，我只能想起一件事：本田车。没来由，我像是只有短期记忆还正常运作的低智能生物，我翻来覆去的想着张小芸的本田车。伴随着口中粘稠滞重的苦涩味道。
　　“喂。”电话接通了。
　　“喂，我到了。”
　　那边简短的沉默几秒钟，问我道，
　　“能看见什么？”
　　我如实汇报，居民区，不远处的公交站台，立交桥，下水道口，两只井盖，一只是电力的，一只是雨水的，立交桥那一边给人以月球背面一般暗黑的气质，灰白色的块状物体在夜的掩护下扮演着不和谐的雾。
　　“汽车总站。”老王说，“去那边，K3路车和B11路车队列之间的候车长椅，左起第二把下面有钥匙，拿到以后……”
　　“等等，能分开说？”
　　“不能，请你一遍记住，抱歉，对我们都好。”
　　“好吧。”
　　我只好暂时把短期记忆清空，本田车就让它那么在阿拉巴马的高速路上狂奔好了，一路开去月球我也没意见。老王确认我没有更多废话之后接着说道，
　　“拿到钥匙以后，找到车间，往2号车间右手去，比较黑，请小心，那里有变电箱，别碰那个，是变电箱旁边的小电箱，找到标有备用闸口标记的电闸，钥匙解锁以后，关掉电闸，回到刚才的K3路队列那里，有一辆车的正后方有电力井，井盖是特殊材质的，非常轻，但是很结实，刚才已经解锁了，你们可以从那里下来，只说这一次，记住了？”
　　我没着急回答老王，而是自己先整理了一遍：找到钥匙，解锁电闸，从电力井下去哪里。
　　“记住了。”我说。
　　“稍后见。”
　　“李梦也在？”
　　老王已然挂断了电话。
　　这时候我忽然想到，难道老王所处的那一方不怕我们被男人那一方跟踪吗？这完全有可能。说不定肥头大耳的外星人正在我们身后的阴影里窃窃私语，他们没有美丽的长发和酒红色的皮肤，只有光秃秃的头顶和没削皮的鳄梨那样疙疙瘩瘩的眼睛。事到如今，怕这些也没用。的确，只要他们想找到我们，就一定可以。
　　不知这宇宙里可否有门唯我主义学科呢？好吧，此时此刻我就是个唯我主义者，我很重要，对某些人来说，对自己来说更是如此。既然我这样重要，所有的危险便只不过是表象上沸腾的油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