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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第十章·骨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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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夜里写下的那卷《延祚十五年纪》后来被提前封存于秘殿,不许任何人私自翻阅。延祚十五年三月二十八夜晚所发生的故事,成为了一个后世难以查证的谜。据年老的宫人说,那天夜里由禁军统领风海渊下令,十八万禁军将皇城九门封锁得铁桶一般,提前宵禁,彻夜巡守,火把光芒照彻皇宫每一个角落。另外,还有三百名精锐铁甲军从外面悄无声息地包围住景岚宫四角,刀出鞘,弓上弦,警惕着每一丝不同寻常的声音。
那时候,风海渊亲自守在景岚殿外,等着镇压可能会出现的叛乱。风海灵一招以退为进,虽然令顾风睫在朝中树立了不少反对他的敌人,但他毕竟也是大权在握多年,羽翼颇丰,为万全起见,防止他出尔反尔,她还是让风海渊做了严密防备。风海渊耐心等着,忽听见殿中传出来笛声。那笛声与平时听惯了的江南笛不太一样。
他听到了幽凉的笛声,开始是低回宛转,但是接着就从低回里听出一阵豪气来。曲调一路攀升,一支笛子居然吹出了铁骑金戈的味道。风海渊静静听着,笛声一连串颤音,像是千万只马蹄同时敲打大地。他想起了顾风睫一手创立兴起的龙骑军,这支军队冲锋陷阵所向披靡,曾经成为炎崆胜利的保障,但现在已经沉寂多年,而它的主帅步步高升直至权倾天下,却成为所有人眼中的国贼——他出卖了炎崆,用来换取自己的安宁,以一纸合约断送了炎崆的发展。风海渊不知道炎崆有多少人是痛恨着顾风睫的,但于他来说,每每他一听到顾风睫抑武削军的政策,就恨恨地骂那个人是最不可理喻的疯子。他真真正正从心底憎恨着他。
笛声继续拔高至一线,尖利的声音,像是呼啸过战场的号角。这样高亢的声音由一支笛子吹出来实在是太过单薄了,如果在正式的和乐中,至少要同时以古琴,箫和琵琶三种乐器来压抑这种一味的高亢,否则就会令人觉得过分激荡。但是,现在只有这一支孤标笛音在独力撑持,像是狂风暴雨中一面飘摇的旗帜,随时都会被撕扯成碎片随风飞去。笛音又是没有回旋地第三度拔高,猎猎如金鼓之声,风海渊耳中一阵刺痛,似乎这声音已经深入云霄——
然后戛然而止。
其实并不是完全的终止,一个高调抛起,最后还有几个低低的余音,缓缓地吹出来,带着一些悲凉,一些哑意,一些涩然。这一声笛吹得很是寂寞幽长,绵延回音悠悠不绝,像是万里江山上呜咽吹过的夜风。
北漠的牧人说骨笛吹出来的是风的声音,能够像风一样声闻十里。当人死去的时候,骨笛将再次为他吹响,因为人死后仍然是客旅,走在通往幽明的道路上,这悠悠的骨笛声会为他指引前途,让他轮回转世,永不迷失。
笛声低回下去的时候,殿中的顾风睫抛去了那支四寸来长的精致骨管。他大笑着指向陈唯:“陛下!臣愿保举冼恪继任炎崆的左丞相!”
陈唯愕然回头,看见顾风睫已经缓慢伏倒在案几上,唇角墨色血线,正自蜿蜒流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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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彦和回到太后的翠微宫,手扶在门框上要踏进去。他看见母亲没有发现他回来,背对着他,手里持着一束燃香立在那里。母亲罕见地穿了纯素,肩上披了白狐披风,雪色绣蝶百摺深衣长裾,银线滚边压在纯素的底子上,夜风拂时,似乎每一只银线绣就的蝴蝶都正在翩翩飞舞。
“……我们都不是为自己……”寂静的夜里,墨彦和听见那个温婉的女子在喃喃自语,“你不知道,我多么曾渴望过自己身在这千重宫禁之外,能在寻常村镇之间平安喜乐地度过这一生,找到一个与我辗转相爱,平凡终老的人。”
“所以,风睫,你在天有灵,不要恨我。”
“母后!”墨彦和推开了门。风海灵即转回身来,容色不现悲喜:“完了?”
“嗯。”
“你累了,先睡吧。”风海灵低低地笑了,一边咳嗽起来。墨彦和见她咳得剧烈,由不得问道:“母后?”
“不碍事。”风海灵喘息道,“受了点寒,咳一阵就好了。”她叹了一口气:“明日昭告天下,左丞相顾风睫积劳成疾,昨夜薨逝……就谥‘文容’罢。”
“是。”墨彦和点了点头。
“哦,还不去睡么?”风海灵看出了他的犹疑,“又有什么事情?”
“他保举了陈唯。还有……他死前握着这个。”
墨彦和递过去的是一根玛瑙簪子,月光之下透映得手中一片晶莹红影,仿佛手心握了满把的血。风海灵握着那支故人旧物,记忆回溯如同潮水。她想起昀熙元年的那个晴和温暖的春末,有人因为救驾——不,准确地说应该是救她和陛下——重伤,而被帝王留在景岚宫里养伤。那时候她曾经偷偷前去探望,那个人昏昏沉沉地睡着,怀中揣着一支精巧骨笛,喃喃唤着一个叫“索玛”的陌生名字,但攥着的却是她的手。于是她想,或许多年前,他也曾送过那个叫索玛的女子这样一种石。
墨彦和愕然看着风海灵闲闲地拈起簪子来,随手插在发髻上,嫣然微笑:“难为他留了这许多年。”
透过寂寞慵懒的微笑,墨彦和第一次发现母亲笑起来的时候眼角现出了细微纹路。而且,她眼角似乎有一滴泪水要跌坠下来,但终究没有。
“明日起,将朝中顾风睫的遗党一并清理,降阶罢黜。”
“那,陈太史呢?”
“冼恪也是先帝遗臣。”风海灵倦然道,“我素不曾为他做什么,这最后一次便许他一个例外罢。提前通告典乐大臣准备仪礼,明日拜相。”
墨彦和应了,转身退出了翠微宫。
步出宫殿的那一刻,墨彦和才忽然发现,头顶的月轮如此切近。这一夜已是二十八,半个月亮低低地挂在半空中,清冷而晦暗,像是一只眼睛,横绝在他的头顶。黯淡的月光下,翠微宫阶下的草茎簌簌地摇动着,茎叶才刚发出黄绿小芽,却不知为何如同钢针般尖硬,扎得人脚腕生疼。整个皇城,在春天的气息中,竟显得颓败而肃杀,冷风呼呼地吹过,满天的阴云一时散开,一时又聚卷起来,变幻无定。
他走到寝殿外面,依旧能够听到风海灵咳嗽的声音。
又是一阵北风,他头顶上忽然一暗,一片云被风吹卷过来,遮住了月亮。四周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翠微宫里的灯烛也已经灭了,但是远远看去,仍然能够看见含风殿里莹红的三柱线香香头,在夜色中明明灭灭。那是太后风海灵为死去的摄政王做最后一次的祭奠招魂。墨彦和已经无法得知十五年前这两个人发生过怎样的纠葛,也许顾风睫真的如老宫人告诉他的一般,为了救护风海灵而甘冒奇险弑君自立。现在,一个当事人已经死去,另一个又决计不会吐露只字片语,那么这个故事也只能彻底地湮没于历史了。
同一天晚上,在顾风睫的死讯传出的时候,炎崆的新任左丞相展开了未写完的书册,提笔写下一行字。
《史录·延祚朝·雄杰卷·顾风睫》
在墨笔落在纸页上的时候,外边阴霾的天空下刮过了雄阔的风,长风掠过九万里山河,呼啸着吹向不可知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