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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第十章·尘土 ...


  •   十五年前,他抱着孩子站在凤仪宫门口的时候,在群臣山呼万岁的时候,只有产妇风海灵坐在他背后的阴影里。他听见她低声说道:“这些东西,总有一天是会还的。”

      他当然知道这一点。这些年来他掌管着炎崆天下的动向,毒杀洛蘅楚,废弃机关坊,极力压制军事,无情地扼断了这个国家可能的发展之路……可他所拥有的这些权势,手段,希冀和未来,总是要一样一样地被夺回去。

      他早已经知道,他所倾力抵抗的,并不是脚下的大地或者头上的天顶,那都是虚无缥缈,无法抗拒的东西。他独自对抗的,是这炎崆,或者日后其他国家可能的科技发展的道路,是这缓慢但却汹涌的洪流。火药或重甲,隼风弩或神机炮,那些都是一样,是北漠未来灾难的预见。他知道或许这洪流终将吞没一切,炎崆或北漠,又或是将来统治祖洲大陆的世乐天国。他所对抗的,是无法逆转的命运,和不可抵挡的整个文明。

      他所与命运争抢的,终究只是时间而已。

      “彦和,你要知道,为什么你的祖父,嘉平帝如此平庸,毕生没有任何功绩,却能做二十多年的皇帝,直到善终,而你的父亲庄肃帝,毕生强悍刚决,在位却仅仅一年就天下大乱?你想过这其中的原因么?

      “在这个帝位上坐的人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用什么样的手段对付百姓。这世上能做帝王的人寥寥无几,但百姓却数不胜数,他们历朝历代都是一样,没有人喜欢动乱,只要给他们一口吃的,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安宁,他们就会安安稳稳地生活下去,如果你连这一点活路都绝了,他们就只有起来造反。百姓不在乎这个朝廷是属于墨氏还是天缗,这对他们来说都没什么分别,他们只要生存,权谋和帝位都是遥不可及的事情,这个世界上如果还有一种东西不会死绝的话,那就是皇帝,所谓的皇帝总是会有,不论是怎么来的。既然皇帝不会死绝,百姓就总得向上朝拜,纳捐课税,那么皇帝姓什么就无关紧要了。其实哪怕这个皇位上坐着一只猴子也无所谓,只要能给他们吃喝和安宁,他们一样会跪下来给这猴子磕头,向上面叫陛下万岁万万岁……这是百姓的底线,也是皇帝的底线。百姓的性命如同草芥,但是身为人君,永远不可将千万百姓的性命当成夺取皇图霸业的赌注,彦和,这句话你记住了。”

      “嗯,我记住了。”墨彦和不自觉地用上了往昔师徒问答的口气。无论他承认与否,面前这个男人,是他这些年来唯一爱过又恨过的人。在他内心深处,这个人虽是他的杀父大仇,但却也是他坚强的后盾。只是,他自己不知道而已。

      顾风睫微微笑一下,他伸出手指扶正墨彦和头顶的玉冠:“真是乖。”依旧是宠溺口气,仿佛他面对的是唯一的儿子。

      但他们之间,有的只是杀父之仇。可顾风睫的口吻还是一径的温和:“彦和,你可知道,这名字是我给你起的?”

      墨彦和讶异地回头:“怎地母后从未向我提起?”

      “那是十五年以前了。”顾风睫沉吟了一下方始回答,“时至今日你也该知道,你父亲什么都好,只是毕生太过要强,他不许自己输。但你终究是遗传下他这一点了。”

      “混蛋。”墨彦和甩了甩头,似乎有些懊恼,“所以你打算……杀我了?”

      顾风睫大笑起来。他把手压在墨彦和的头顶上。墨彦和已经十五岁,身量几乎如同成人,但总是稚气未消,额前的头发今天刚梳成及冠礼的发式,还未曾柔顺服帖,看着略微有些凌乱,顾风睫的手从他额前捋过,手下摸到了一头细密冷汗。他禁不住笑出声音来:“海灵的孩子也长得这么大了!”

      墨彦和恼怒地咆哮起来:“住口,不许你这样提太后的名字!”

      “海灵……我是说你娘,在你来之前,你娘吩咐过你什么?”顾风睫看着这个十五岁的少年,眼色越来越温暖,居然几近疼惜,“她就这样放心你一个人来?”

      墨彦和皱起了眉头:“母后说……她信我。”顾风睫弛然松手,放开了他的咽喉,另一手从他前额抽回来,端起了未饮的一樽酒:“她不是信你……只是相信我便了。”

      顾风睫又再看着墨彦和有些稚气的脸颊,熟悉的面孔重叠起来,似乎是亡父的再现。

      “敛歌,那么就还给你这个墨朝的天下罢!”顾风睫大笑着举起酒杯,将一样什么东西隔桌扔过去。墨彦和顺手接住了,一看,是系着绛色丝绦的掌权玉印,入手滑腻温润,棱角几乎都磨平。“海灵毕竟还是细心。”墨彦和听见他似乎已经醉了,嗅着酒杯气息,喉咙中含糊笑着,“这是北漠的马奶酒呵!”

      墨彦和从来没喝过马奶酒,忽地有些好奇,探身自席上勾过顾风睫那只酒壶,打开盖子嗅了一嗅,脸色登时变了。

      那是风海灵在他举行成人礼前,亲自交到他手中,要他给顾风睫喝的。壶已经空了,微有酸辛气息的砒霜味道,浓得盖过了奶酒的清香。他坐回座中疲惫地想,原来母亲,竟比他还恨顾风睫。

      紧闭的宫门忽然被人拉开了,银色的月光乍然泻了进来,白茫茫像一丈浩荡的水。宫中两人都蓦然回首看去,意外见到两个宫人提着灯笼将一人护送到景岚殿门口。墨彦和毕竟是君王,脱口喝道:“殿外何人?未经传召,不准擅入!”

      “陛下,是太后下令,让我们把陈大人护送到这里来,说是有要事……”

      “哦。”顾风睫弛然笑道,“陛下,是冼恪。”

      “陈唯?”墨彦和意外地道,“进来。”

      陈唯便从宫人手中接过了纸笔,走到灯烛下面来。殿门依旧在他身后闭住了,他跪下向墨彦和叩了一个头:“太后的旨意,要我来将今日宫中所发生的一切都如实纪写下来,不得隐讳。”

      “也没什么事情。朕与顾太傅在此饮宴甚欢,你记下罢。”

      陈唯伏在桌上写了,随即将顾风睫面前的酒壶端起来晃了一晃,察觉里面已经没有酒水,于是又伏案提起笔管。墨彦和好奇地凑过去,看见那一册上遒劲小字写道:“延祚十五年纪:……三月二十八昼,帝登极接政,摄政王退为左丞相。……二十八夜,帝宴左丞相于景岚殿,以鸩酒劝之。”

      写完这一句,陈唯抬起头来,看见顾风睫正把最后一樽酒仰头灌下去,笑容宽和而隐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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