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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第十章·杀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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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敢……那是太后的功劳,臣怎能掠美。”顾风睫岂能不知,风海灵在背后都教了墨彦和些什么。时光流逝,当年他参不透的东西,早已被他反复咀嚼得没有了疑惑。她的退让,她的隐忍,不过都是为了日后的反戈一击。他甚至想明白了,她为何要与他作对。终究还是死去的那个人的缘故,她可以不爱那个人,却不能不被感动。
“但顾太傅日夜为国事操劳,鞠躬尽瘁,朕这一杯,是代炎崆谢你。”墨彦和举起了第二杯酒,酒盛在玛瑙杯子里,映得殷红胜血。旁边小太监过来把顾风睫的杯子也斟满了,他又是一饮而尽:“天下兴盛四海升平,那是炎崆的福祉,臣操劳是应该的。”
“最后一杯。”墨彦和眼睛深处有着少年不该有的警醒激烈,他依旧只是笑,但却口气森然,“十五年前,顾太傅还是丞相的时候,为了救援太后性命,杀朕父而保朕母,这份恩情,朕一直是难忘得很哪!朕替太后敬你!”
顾风睫并不惊讶,只是笑了一声,随手搁下了酒杯。事实的真相,早没人会去追究了,他眼前的帝王,只需要一个结果,而不是经过。他将袖子压在脸上支着侧颊,声音近乎昏冥:“陛下,臣真是不胜酒力了。”
墨彦和也笑着,一挥袖子,酒杯跌了出去,在光滑的水磨砖地面上响出一声清冽的回音:“那么……摄政王!朕替你醒酒罢!”
随着玛瑙杯子的碎响,景岚宫殿两边垂下的锦障忽然无风自动,二十名精良兵士手持利刃,齐刷刷抢了出来,墨彦和抽身微退,军士递补而上,霎时间已经围成一个齐整的圈子,将满桌残筵连同顾风睫困在中间!
墨彦和声音依然略显稚嫩,口吻却杀气四溢:“弓箭手!”
“有!”
顾风睫抬起了头。他看见景岚宫殿的巨梁上,至少有十几张弓架在那里,弓手一膝俯跪,倾身向下,蓝印的箭头对准了目标的头颅。
“顾太傅。”墨彦和背手立在不远的地方,正了正头顶的玉冠,“朕要你的三样东西。”
“龙骑军的关河令和禁军令符?”
“嗯,这是第一样。还有就是北漠的莲花骨片。”
(顾风睫独揽大权后,作为族长信物的莲花骨片也同样被他秘藏多年,并未交还北漠。)
“第三样,朕要你这么多年从炎崆得到的官爵。”
顾风睫像是要笑,但却只剧烈地咳嗽起来,捂着嘴角的袖子,渗开隐约不可辨别的暗褐色。借着明亮的牛油大烛,墨彦和看见顾风睫的鬓角有了胜雪银丝,心底便涌起一丝痛惜。对于他来说,顾风睫并不仅仅只是他的太傅。从小,顾风睫教他识字,教他读书,会在他累了倦了的时候,抚着他的头,让他静下来休息片刻。这样的温馨,让他把顾风睫当成了父亲来看,然而,在他听到亲生父亲的事迹以后,就觉得顾风睫太过温弱,少了男儿气概。后来,他从风海灵口中,得知顾风睫也曾是个将军,却始终不肯教他弓马骑射,便渐渐对他有了隔阂。到得他十三岁那年,风海灵亲口告诉他,是顾风睫杀了他的父皇,他于是对顾风睫就只剩下了恨意。
可这会儿,墨彦和看着顾风睫苍老的面容,颓败的眼神,那份恨意竟被冲淡不少。他听老宫人讲过,顾风睫的肺脉曾经在做将军的时候受过极重的伤,落下咳血的积年宿疾,可顾风睫依旧只是沉溺于樽酒醉欢,一点也不在意自己的健康。
墨彦和盯着顾风睫,紧绷的脸有了些微的裂痕。这个操控炎崆命运的人,也许压根用不着自己来清理。如果放任他酗酒,或者再过几年他就会自己死去,像是到了深秋的枯叶,自然会无声飘落。
“朕许你削职为民……”墨彦和想着,慢慢说了出来,“流放风陵半岛,终身不得入京。你应该知道,这很是宽容了。”
“陛下……陛下真是笑话。”顾风睫大笑起来,“我可并没有答应您呢!”
“放肆!”
“那也只能容我放肆一回了!”
墨彦和骇然抬头,他看见那个原以为是病重的人从桌子后面倏然立起身来。他毕竟是没见过太大风雨的少年,惊惶之下本能地退了一步,脱口大呼:“来人——”
顾风睫的轻捷和勇悍都远非墨彦和所预料到的。他看见顾风睫轻微地旋转开一步,敏锐如同狸猫,军士的几柄刀都砍在空处,顾风睫似乎嘲讽轻蔑地笑了一下,刁手扣住对面一兵的颈项,一个贯肘挫腕,墨彦和听到了软骨碎裂的声音。兔起鹘落片刻间,第二名士兵冲上来的时候,顾风睫抬起左腿一个提膝,膝盖撞在对方的小腹上,那士兵被撞得转了半个圈子,面向坐席,背对敌手。顾风睫欺进一步,又是一个提膝,动作简捷,这一膝从背后顶在对方的脊骨上,推抵前压,士兵被重重压在桌子的边缘,腰椎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声音。
随即这具残废躯体被丢过来,两个士兵本能地向旁边避让,顾风睫陡然欺身而进,左手远探,墨彦和惊叫一声,不及跳起身来,颈侧已经被他的手指压住。他察觉到顾风睫的左手食中二指之间夹着什么冷硬尖锐的东西,抵住了他的喉管与动脉。
“算是清君侧。”墨彦和听见那个人淡漠的喉音,“麻烦陛下让弓箭手和武士都闪开吧,地方狭小,会误伤的。”顾风睫警告般轻微收紧手指,墨彦和感到颈项一阵刺痛,他艰难地转过头,声音一下子变得泄气:“让开!”
“坐着说可好?”顾风睫不顾他是否答应,只是将他拉后几步,重新坐回桌边。两个人依旧是互相面对,这时顾风睫方始露出倦怠之意来,墨彦和觑眼瞥见他右肩头的衣裳破了条口子,鲜血顺流下来,一直滴到指尖下的地面上,积了小小血洼。
“海灵终于要你来杀我了?”
墨彦和略微扬起头来,少年锐气让他在如此劣境依旧不肯服输:“胡说!是朕自己的意思……是朕要杀你。”到最后一句,墨彦和虽然说要杀顾风睫,口气却终究有些软了。
“倒是长大了,有些出息。”顾风睫的口气很黯淡,疲倦至极的样子,他变回了原来那个重病旧伤的左丞相,“真是父子天性,彦和,你可知道你和先帝原来真是像得很呢!”
墨彦和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问了出来:“我记得小时候你教我读书,曾经要我不要学他……为什么不能学他,难道他是暴君么?”
“或许不是吧。”顾风睫想了一想,轻轻地道,“其实他也只是想要成就他的辉煌而已……可是他用错了手段。”他仰起了头,望着纹饰螭龙的宏大帝殿,想起了许多年以前那个混乱嘈杂的夜晚。
那个晚上,有着血一样的上弦月色,将重重宫殿都映成不祥的暗红。他抱着那个刚刚出生的婴孩,看到他脊背上属于墨氏皇朝的朱砂胎记。就是这个胎记的颜色,决定了炎崆尚火崇绛的习俗,所有生于血火的君主,日后都会将血与火加倍地回报这个混乱的世间。他看着这个一点一点长大的孩童身上逐渐显露出家族的烙印,丰富而不外露的情感,易于冲动冒险的性格,强烈的好奇心,对权力和铁血手段的嗜好,虽然那都只是端倪,但他从这个孩子的身上,几乎已经看到了炎崆充满血与火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