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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第八章·死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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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我给答应你,看十五年后,陈唯会写出什么样的史录!”风海灵一瞬不瞬地盯着顾风睫,绝美的脸庞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寂寞。
冗长繁杂的朝议开始,待各部一一奏毕,朝议的主要内容就集中在墨敛歌的丧事上。何时出丧,何时下葬,都由典乐大臣拟定得妥妥当当,风海灵才宣布退朝。
顾风睫留了下来,与走出垂帘的风海灵相互对望。时空仿佛停驻,两道灼热的目光隔着苍凉的虚空纠缠在一起,无由地便凉透了心。
风海灵道:“我从不曾想,有一天你会向我跪下。”这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的事,她想不到还有什么事,能让眼前这个人抛却自尊,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向一个女人跪下。
顾风睫却道:“不久之前,那里高高站着的还是敛歌,如今已换了人。”
风海灵冷声笑道:“摄政王开玩笑么,是你杀了他,又何必在这惺惺作态。”顾风睫不语,只对着风海灵行了礼,默默地退出晟德殿。
风海灵望着顾风睫的背影,那个略显单薄的影子,一袭黑衣,竟让她生出惊心动魄的感觉。以往的日子,她只是一心爱着他,也许有时候会夹杂着一些恨,可那都单纯的爱恨,不若现在,他们之间夹杂了太多人力无法改变的东西,于是,便只能这样。她帮助死去的那个人完成心愿,回报他付出的深情,这一生,便只这样了。
在她最初进宫的日子,她不是没有骗过自己,他会为了她,杀进宫中,带着她离开。然而,随着时间流逝,她便连骗自己的心思也没有了。当日他不肯娶她,就绝不会为救她而叛乱,即便是如今他真的发动宫变,把她从死亡边缘拉回来,她也深深相信,这不是为她。
墨敛歌生前,常将朝中之事说与她听,顾风睫用性命恳求他放弃北漠之事,也略向她提过。他所作的这一切,应该都是为了那远在北漠的伊里亚族人,让他们不受异族奴役之苦。
他们注定要成为敌人。
“来人。”风海灵换来一队金吾卫,从中挑出两个精明伶俐的,仔细嘱咐道,“你们日夜注意摄政王的动向,随时向哀家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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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祚元年,开春的时候,机关坊负责人工师洛蘅楚暴毙。
延祚元年春天的某一天,洛蘅楚没有来上朝,当机关坊的官员在棘轮房找到他的时候,他倒在一架新制成的神机炮后面,手里握着一块赤色石子。太医随即被召来,仔细检查了洛蘅楚的尸体,依据没有血色的青白脸孔和唇角些微的血迹,认为他是死于心力交瘁。
只是,随同太医前去的陈唯不相信。他也仔细看过洛蘅楚的表情,觉得那不应该。他见过因为心疾死去的人,他的父亲陈道麟死的时候,身体绞扭得如同一条离水的鱼,挣扎卧榻的时间逾一柱香方才断气,眼睛大张着几乎要瞪出来,面色青紫,喉中痰液咯咯做响。七十岁的人,虽然算是善终,但是死相却仿佛是被人扼毙一样。
绝没有——绝没有洛蘅楚这样的安详。宁静的脸。轻微的笑容。他们说那是因为洛蘅楚造出了炎崆最强大的火器神机炮,它将成为炎崆机关的传奇,因而才会含笑而逝。但陈唯只是不相信,他不信洛蘅楚能在窒息挣扎的时候保持淡淡的笑。
他找了个没人的机会,问过机关坊守门的小吏,得到的回答令他目瞪口呆。
“那天晚上……只有摄政王微服来过。”
“什么?”陈唯愣了一下,“他来过……洛工师就死了?”
“没错。”有人在背后说,“可是陈唯你问得太多了。”
陈唯蓦地转身,瞪大了眼睛瞧着来人,铿铿说道:“是你杀了他。”顾风睫轻笑:“是我又如何,冼恪?”
“如果是你,那便是你断送了炎崆的未来!”陈唯怒斥,“洛工师天纵奇才,假以时日必能造出比神机火炮更为强大的武器,那时候,炎崆会成为一个空前强大的国家。”
顾风睫敛去笑容,神情变得萧索而疲惫,他用手揉着眉心和太阳,仿佛有剧烈的疼痛正袭击着他的头。陈唯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然而他的神情分明是对什么感到了失望。顾风睫看着眼前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悲哀一点一点加重。炎崆人和北漠人同样好武,但炎崆人从骨子里就浸润着穷兵黩武的好战天性,他们信奉的是四处征讨。
“你真的这样想?”
“是真的!你若不想我将你的罪行说出去,最好现在杀了我。”
两人互相对视着,谁也不肯示弱。良久,顾风睫叹道:“冼恪,我不会杀你。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要你把延祚朝的信史写完,留给后世一个真实的延祚朝。”
陈唯愕然地看着顾风睫,他仍然猜不透眼前这个男人的心思。顾风睫要他留下一个真实的延祚朝,然而,他笔下的真实,又是顾风睫所不允许存在的。
“你会知道,该怎样写真实的历史。”顾风睫一挥手,脸上又有了笑容。他不会看错人,陈唯终会理解并认同他。
可陈唯所作的延祚朝信史,终究还是没有保存下来。在延祚年间的战乱中,宫殿大火,数百年史卷焚于一炬,一起化为乌有。
很多年后,陈唯去了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到达的地方,某个人的故乡,并写下他真正因之留名后世的杂记手札《北风扬沙录》。写那本杂记手札的时候,他才真正体会到,记忆中从不曾忘记的那个人,在那样的境况,是什么样的苍凉心境。
命运总是这个样子——
你年轻的时候通常都气盛得很,有种不达死地不罢休的狷狂气魄,喝酒总是要最烈的烧刀子,召妓亦只取头牌的珠帘秀,不论诗做得怎么样,写的时候却都一概浓墨重笔惊心动魄,缭乱得仿佛要画出一条黑龙。
而过了四十岁就是另一种境界。你发现自己鬓边逐渐长出的白发,知道自己原来也会面临一个平淡而不遥远的死。你开始学着品茶,在冬天下雪的时候小口小口啜饮三泡香茗的后味。你知道原来和你守了一辈子的那个人远比遥远的倾国佳丽更重要并耐看。或许你甚至有了孩子,然后你发现你居然会真的像每一个父亲一样那么耐心地教他们识书。
你知道一切都会来临,只是以另一种方式。
时间是那么飘忽而握不住的东西。白云苍狗之间,或许十五年已经过去了。想起以前的一切,都只会叹一声隔世。
只是在当时,你永远不会明白,为什么会那样决绝,即便是将自己的退路尽数斩断,也固执地向着自己认定的目标前行。哪怕,把你在乎的人伤害得体无完肤,也只是在心底默默地流血、默默地痛哭,不肯露出丝毫的怯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