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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第八章·臣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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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之后,陈唯下朝即造访摄政王府,随身挟了厚厚一卷书册。顾风睫迎出来奉了茶,两人仿前次在中堂坐了。陈唯伸手将一摞卷册自桌面上推过去。顾风睫随意摸起一册来看,写的是《庄肃帝昀熙年纪·壹》。
“年纪”是炎崆总结君主政事的史书,炎崆史官为防遗漏,历朝都写得巨细无遗,一言一行都恭录在册,有的史官迂腐不通,将年纪写得犹如君王起居注一般,详细程度令人发指,君主在位三十年,年纪史册撂堆起来能高到房顶。但墨敛歌在位仅有一年零三个月,兼之陈唯笔法洗练,因此史册恐怕不过几本而已。他顺手翻看,果然年纪一直到“柒”便结束,下面更有一撂书册,是《君臣史录》。这是炎崆史官为本国历朝君臣所写的传记,通常密不示人,只按照时间,一一纪写本朝所去世的君臣,作为一生的评定,能看到的人是极少数。他翻开一本,看见上面的第一行是“史录·昀熙朝·良臣卷一·长孙延”。
“长孙延三朝为相,其实德行不亏,只可惜儿子做了刺客,说良臣是勉强了。”陈唯缓缓陈述。
顾风睫轻笑,指着那卷书页道:“长孙延何止一个做刺客的儿子,还有一个混入宫廷,企图霍乱人心的女儿。”
陈唯淡淡道:“下官只知长孙延有一儿子,不知他有女儿。”顾风睫也不再说,只接着往下看。
下一个是史官陈道麟,也就是陈唯的父亲,编纂过炎崆许多史料,接在长孙延后面,归入昀熙良臣卷二。陈唯对自己的父亲并无更多溢美,只照实写道:“陈公讳道麟,字焘成。二十而仕,承父泽继任炎崆太史令,撰有《承端年纪》、《君臣史录·承端朝》……毕生忠俭无亏,恪守信史……终年六十有九。”
顾风睫再拿起一本,翻开一看,却是墨敛歌的。
“……(帝)兵甲亟作,武而不遂,刚德克就,执心决断。曰庄曰肃,故而谥之。庄肃帝终年二十有九,未曾立后,纳德容妃风氏,所出一子彦和,襁褓即位。”
顾风睫约略看罢,赞道:“简练得很,史家风范。可惜的是,庄肃帝死因不曾写明,冼恪,再加上暴疾崩逝,就很好了。”说罢,顾风睫便要阖起卷册,却听陈唯肃声道:“你没看完,还有两个——看了,你便知我为何不替你粉饰太平。我要天下人都知道,这炎崆朝堂,不是只有畏首畏尾的谄媚小人,也还有敢于直言,不畏生死的诤臣。”
“何尝又死两位大臣?”顾风睫失惊笑道,一面翻下去。陈唯倚在椅背上,淡漠道:“延祚朝的开端有一位,此后不知道何时也有一个。”昀熙朝只持续了一年有余,墨敛歌即位于年初,崩逝于次年三月,新帝即位以后,按照惯例仍旧要保持昀熙年号,待到翻过年,才会改为新的年号延祚。但顾风睫和风海灵一致认为,旧的的年号不祥,主张立即改元,群臣亦觉有理,于是,炎崆的昀熙朝只有短短一年,此时已是延祚元年。
顾风睫困惑地皱眉,又再拿起下一本。那一本的墨色明显是新写的,浓重异常。陈唯遒劲的笔锋在那第一页便写道:“史录·延祚朝·忠臣卷一·陈唯”。下面记述不多,寥寥写道:“陈唯,字冼恪,炎京郡人。二十入仕,承父泽继任炎崆太史令,撰有《昀熙年纪》、《君臣史录·昀熙朝》、《君臣史录·延祚朝》。毕生忠俭无亏,恪守信史。终年二十有一。”
“哦,没写死因?”顾风睫专注打量他一眼,接着又看下去。他只见第二页写道:“史录·延祚朝·国贼卷一·顾风睫”。
“顾风睫,字迦亚,北漠人。十五参军,承端朝以军功历任至骑将,因乱军救肃王,得封武翼将军,掌管龙骑军。
“嘉平帝崩,肃王即位,是为庄肃帝,年号昀熙。昀熙朝中,顾风睫平定北漠,三度护主,击杀刺客,居功厥伟,封忠勇侯。后转文职补长孙延缺,继任左丞相。
“延祚元年三月,顾风睫悖德弑君,挟太后立新帝,自命伪摄政王,实则为国贼也,天下共诛之。”
顾风睫阖上了册子,抬头看见陈唯的脸。那是一张年轻气盛的脸,瞳孔黑白分明,不掺一丝杂质。
而在陈唯看来,对面这个人的眼睛是一种因混血而呈现的墨蓝色。这其实并不奇怪,北漠异民族瞳色多半浅淡,呈灰蓝,绀碧等色,而炎崆人一概黑瞳。这两种血统的混杂下,顾风睫的瞳孔通常呈显墨蓝色,但在偏向太阳的时候,偶尔能看见隐藏的蓝色虹膜,像宝石一样闪动着光芒。此时,顾风睫背对着阳光,陈唯觉得,对方的眼睛里面有些东西雾一样看不清楚。
“冼恪……”他听到顾风睫说,“你觉得你还能活多长时间?”
陈唯的口气似乎不太在乎:“大概明天也会和庄肃帝一样暴毙而亡。或者你喜欢把一个人下狱慢慢去折磨,比较解恨一些?”
“不是说这个。”顾风睫摆了一下手,“是说你正常的寿数。”
这下陈唯反倒想了一阵子:“嗯……陈家鲜少早夭。先祖享年六十有七,先父六十九。”
“那还有很久。至少有十五年的时间。”顾风睫漫不经心地数了一下,“你三十六岁。”
“便怎地?”
“人到中年,该没有这么狷狂书生气了,那时候再来写我的死!”顾风睫放声大笑,伸手将一叠史书自桌面上推过去,“拿回去再参详参详。”
陈唯立起身来,正要去接那叠卷册,顾风睫又再拿了回去,提起羊毫在其中一册抹了一笔。陈唯拎起来一看,只见“忠臣卷一·陈唯”那一页上,最后的“终年二十有一”几个字已经被重墨涂去了。
“我不知道你从何处得知这些。冼恪,有些事情即使是真的,也不能载在史书里,庄肃帝只能死于暴疾,明白么?无论真相如何,史书只能有这一种写法,不然天下俱要大乱。至于我,你还要再等几年,但终会有等到的那么一天。”
懒散疲倦的声音。陈唯抬头看去,顾风睫仰靠在椅中,端起一盏茶来笑道:“送客。”
陈唯深深看了顾风睫一眼,转身便走。回去以后,陈唯并不按照顾风睫所说,修改《君臣史录》,而是在第二日上朝,直接将那叠卷册,当着顾风睫的面呈给了风海灵。果不出陈唯的预料,风海灵一见那卷册便勃然大怒,怒气冲冲地指着陈唯的鼻子道:“陈唯,你好大胆子!摄政王忠心卫国,竟被你说成是弑君谋反的逆贼!哀家不治罪于你,岂不是助长此等大逆不道的行径!”
随着风海灵的话音落下,就有一队禁军冲上前来,要将陈唯拿下。顾风睫摆摆手,示意禁军退下,漫声道:“启奏太后,臣不在乎。”风海灵一笑,问:“摄政王,这可不是你在乎不在乎的问题。事关炎崆朝政,不能因为你一句话就不再追究。”
顾风睫看向陈唯,后者正以昂然的姿态回视着他,那样的神情,仿佛在说:“我知道你在做什么,你妄想一面安抚我,一面又向太后施压,借她来恐吓我,让我屈服于你,为你写歌功颂德的史录!无论你怎么掩藏,也变不成万人景仰的英雄。”顾风睫面上倏地浮出一抹萧索落寞,而后他便一撩衣摆,跪倒在殿前:“臣顾风睫,恳请太后成全,给臣十五年时间,在这期间留着冼恪的性命。”
这一跪,不仅群臣震惊,连风海灵亦变了面色。陈唯狐疑地看着顾风睫,不知他此举是何意,一时倒没了话说。炎崆律令,先帝若亡,新帝不足十五不得亲政,所有的朝议都要由太后和摄政王达成一致方可施行,但顾风睫是何等高傲的人,怎肯为了小小一个太史令,当众下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