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瑙劫》柳青陵

33、第七章·诉怀

　　[第七章]

　　《北风扬沙录·物产卷·砂黎》

　　“生长绿洲，至为常见。鹅黄小花，花瓣羽叠。奇香馥郁，干花可制香囊，冲水饮用，则宁神醒脑。

　　“早春盛放至夏末。叶翠绿狭长如剑。其子细如砂，随风而散。

　　“因仅生长在沙漠之中，离之即死，故称‘砂黎’，北漠语称为‘索玛’，意即黄花。”

　　——世乐元始朝·陈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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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昀熙元年十一月上旬，炎崆机关坊传来消息，工师洛蘅楚研制的神机火炮，又再制造出四具，连同先造好的范炮，已有五具。墨敛歌偕同群臣，到城外试验火炮威力，五具火炮一字排开，内膛填满了弹药，他一挥手，点火的士兵便一起点燃了导索。

　　火光闪烁，发出“咝咝”的声音，到最后一声巨响，浓烟四起，炮膛内的弹药呼啸而出，电光火石般落到了几十米开外的空地。落地之时，又是一声巨响响起，尘土飞扬，烟砂迷眼，大地亦随之颤动不已。待烟尘散去，众人极目望去，只见五个巨大的炮坑，好似五张狰狞的兽口，可以吞噬世界万物。顾风睫愣愣地看着，心底是早已预知的一片冰凉。

　　墨敛歌开怀大笑：“今夜达旦饮宴，众卿且畅饮欢乐，庆贺我墨朝神机火炮的落成。”群臣也喜气洋洋，暗自欢欣。这几个月来，墨敛歌喜怒无常，群臣无论上奏何事，都可能惹得龙颜大怒，唯有神机火炮一事，不会触怒于他。顾风睫殊无喜色，站在群臣之中，就显得异常孤独。

　　“顾爱卿，今夜朕要与你痛饮。”墨敛歌面上笑意不减，但在眼眸深处，却浮出一丝深重的怅惘。顾风睫淡淡应了，心思早飞到了北漠广袤的大地，伊里亚部族不屈的精神，对上这威力巨大的神机火炮，只怕是哀鸿遍野，血流千里。

　　入夜，墨敛歌钦赐一辆驷马帷车，接顾风睫进宫。顾风睫到达磬和殿时，饮宴已经开始，殿中歌舞丝竹，曼妙清婉，群臣其乐融融，高谈欣赏之余，不时举杯邀酒。墨敛歌高坐王座，一杯接一杯饮酒，已显出些微的醉意。

　　顾风睫上前觐见：“臣顾风睫来迟，望陛下恕罪。”墨敛歌眯眼瞧着顾风睫，忽从王座上走下，携了他的手，道：“众卿但饮无妨，朕与顾爱卿要单独畅饮。”话音刚落，墨敛歌已拉着顾风睫到了磬和殿门口，宫女太监立时上前，将他们扶上车辇。

　　车辇停在了琉华殿，墨敛歌跳下马车，一面饮酒一面击掌高歌：“寂寞天涯无归路，明月盈缺，独照西厢。可曾记，红烛良宵？琉璃屋冷霜华重，静日绵绵，袅娜生香。终不似，少年模样！”

　　“风睫，你说，我们是不是都回不去了？”墨敛歌听了吟唱，深深地望着顾风睫，“曾经何时，我们还在这琉华殿无拘无束对饮，而今再回来，竟成了人事皆非，只有眼前这片楼宇，与当时无异。”

　　顾风睫不觉黯然，低声道：“确是如此……很多事，很多人，都已逝去。”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到后来已低不可闻，都化作了哽在喉头的微微叹息。

　　墨敛歌将手中的酒壶递与顾风睫，迟疑片刻才道：“风睫，你可恨我？”顾风睫并不伸手去接，只仰头望着墨青的夜色，宫墙内外阑珊的灯火，好似凝成了一个沉默的剪影。墨敛歌大笑出声，狠狠将酒壶摔在地上：“你果然恨我！”

　　“不，我不恨你。”顾风睫缓缓摇头。他恨的，是他自己。没有他的背叛，索玛不可能来行刺炎崆的君王，也不会死于异乡。“敛歌，是无可选择。”顾风睫深深吸气，平复心中翻腾的情绪，“即便没有你的咄咄逼人，索玛也活不了。”当他从昏迷中醒来，到死牢见到索玛的那一刻，那双蕴满怒火的眼睛，就告诉了他：那天晚上，她刺出的那一刀，已经斩断了他们之间最后的一点牵系。从此以后，他们只是敌人，见着了，只能生死相斗。若是她还能活着离开炎崆死牢，她一定还会再回来，再一次行刺炎崆君王。

　　这样的周而复始，她能有几多幸运，每一次都逃过死亡的阴影？总有一天，她的鲜血会浸染在炎崆的土地，不同的，只是时间的迟早。

　　“敛歌。”

　　“风睫。”

　　片刻之后，沉默的两人同时开口，但只是叫了对方的名字，就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有什么事直说吧。”两人又是异口同声，气氛陷入一种怪异的尴尬。顾风睫将心一横，铮铮说道：“敛歌，放弃北漠吧，我愿意用自己的性命，换取那一方平安……”

　　墨敛歌不耐地打断道：“风睫，不必说了，今日我不想谈此事。我想告诉你，灵儿怀孕了，五个月。”

　　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水面，顾风睫的心突然波涛汹涌。“恭喜你。”顾风睫涩声说道。墨敛歌没有一点喜悦，反问道：“这值得恭喜吗？”

　　当然不值得。顾风睫只觉悲凉。

　　“我从来不希望她怀孕。”墨敛歌越说越激动，“可为什么偏偏就有了？炎崆皇室的规矩，怀了孩子等于是把自己的性命交给了上天啊！她为何不肯听我的，不要这个孩子！”

　　顾风睫扬眉问道：“你想说什么？”

　　“我想你去劝她，让她打掉孩子。”墨敛歌双手握拳，整个人微微颤抖，连带着话音也微微有些颤动。顾风睫诧异地看着墨敛歌，不敢相信那是墨敛歌说出的话。那样一个年少得志，和他一样傲气不愿求人的君王，竟然要他去劝说自己的后妃！

　　“哪里用得着我劝，你大可命太医开了方子，混在食物中让她服下。”顾风睫说出最简洁的方法。

　　“我不想再强迫她做不愿意的事。”墨敛歌萧索道，“我不想伤害她。”

　　“你可答应？”墨敛歌不确定地试探着问，“我问过太医，若要安全地打掉孩子，不能再拖下去了。”顾风睫淡淡一笑：“我答应。”他的嘴角一点一点向上扬，最终凝成一道优美的弧度。其实，他和墨敛歌的期望，是一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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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风睫趁着夜色，悄悄潜到了凤仪宫外。越接近那座宫殿，他的心就跳得越快，许多往事惊鸿一般闪过，留下的都是凉凉的心痛。他站在殿外屋檐，不敢向前一步，自那次游京时，她将玛瑙簪子掷还给他，好似过了太长太久的时间——长久得鲜活的生命，变作一垅黄土；长久得他们之间，如此陌生。

　　殿内只点着一盏昏黄的宫灯，影影绰绰地看不真切，可那里面的谈话声，却清清楚楚传到了顾风睫的耳中。

　　“海灵，你就听陛下的话，别要那个孩子！不管你怎么恨他，想摆脱宫廷的生活，也不能随便就豁出性命。”孙嫣的声音带着点焦急无奈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