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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六章·火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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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年后的最后一个夜晚,回忆起这一幕,顾风睫仍然不知道,在这个年轻的、仅仅数次之交的同僚面前,自己为什么会忽然失声痛哭出来。含糊的声音;想象不到的脆弱。
而在陈唯的记忆里,顾风睫这种破天荒的脆弱亦是生平仅见。他的喉咙里一直哽咽着一句话:“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啊……”原来,一个男人也可以这样爆发地哭泣出来,喉咙里的哽咽听起来像是一只剧烈喘息的野兽——看上去很凶猛并且嗜血,但是受伤的时候,也只有独自在山洞里舔舐着自己的伤口。此时,他并不需要任何形式的抚慰,因抚慰所能带来的,无非是现下这般的猝然崩溃。
那十几年的时光里,陈唯目睹了这个男人从武翼将军晋为忠勇侯,再而晋升为摄政王;目睹了炎崆帝国的兴衰变幻都由他明里暗里地操纵着;最后目睹了他的位极人臣和身败名裂。这个帝国的所有人都把他视为帝国权力的象征,然后又将他唾弃成毁掉帝国的叛徒。只有陈唯知道,这个扭转了四国战局和炎崆历史,在历史上争议极大,毁誉参半的男人,其实不过是个无家可归的流浪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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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月后,当顾风睫能再次上朝的时候,已经是秋凉的九月。其间,墨敛歌来探望过他几次,他都推说身体孱弱,不宜接见君王。墨敛歌也不勉强,每次都叫下人传话,要他好好调养,伤愈以后再统领龙骑军,征战四方。
所以,当墨敛歌看到顾风睫回到朝堂上奏的那份表章,便大怒着将那东西从晟德殿上掷下来:“转文职?笑话!”
“臣并非说笑。”顾风睫俯跪在朝堂上,回道,“陛下,臣肺脉受到重创,无法再马上征战,为陛下夺取天下了。”
墨敛歌愣了一会儿,察觉他并非说笑:“是说,以后不能统领龙骑军了吗?”
顾风睫摇了摇头:“太医说,臣的肺部已经是二次受创,今后只适宜在温暖安和的地方定居,大耗体力的乘骑作战,这一生都已经……永不可能了。”
墨敛歌愣怔了半天,掉头道:“吏部何在?空缺文职还有么?”
一名官员出班跪倒,回道:“陛下,文职现在只有一个空缺……便是,便是……”他吞吞吐吐,墨敛歌略为不耐,恼道:“什么空缺?”
那文官嗫嚅道:“是长孙延留下的遗缺……左丞相。”
满朝寂静无话,只墨敛歌若有所思:“职位是高了一点,倒是也罢——着你即日上任丞相,把龙骑军关河令交回来吧。”
顾风睫叩了一个头:“谢陛下,只是臣被刺客行刺的时候,人多混乱……那虎符丢了。”
“哦?”墨敛歌似笑非笑,想了一想,“那也不妨,以后重新打造过罢了。”墨敛歌如此宽宏大量,颇出顾风睫意料之外。
“朕听说那刺客是北漠人?”
“是。她得以行刺陛下,是因为她被选中成为北漠贡献的美女,方能进入宫掖。陛下,炎崆佳丽众多,何必垂怜北漠鄙色,致生祸患?不如以后免了北漠的美女进贡罢。”
“说得不错。”墨敛歌肃色道,“那剩下的九名北漠美女,也全数遣回北漠才好。朕的后宫,不需要外族蛮女!”
顾风睫又痛又喜,除了索玛,她们都可以平安归去。他又再叩了一个头:“陛下英明。”
“还有。”墨敛歌思量着道,“机关坊试制的神机火炮可造出来了?”
“回禀陛下。”顾风睫听见背后洛蘅楚的声音说,“此物结构精细,工部正在制造……由于玛瑙矿藏稀少,还未曾做出样品,尚须加以时日。”
“玛瑙矿不是问题,朕已经下令,派炎崆军队携工匠千人进驻北漠,开采玛瑙。”
满朝臣子都未答话,只顾风睫失声道:“进驻开采?”
如同一块石头坠在心里,顾风睫知道,他一直以来期望的事情,恐怕没有实现的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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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坊里高高的炉膛,皮橐风排不断打着,向炉缸里呼呼地送入热风。
“这就是铸炉么?”墨敛歌背着手,向炉膛里面看去。炉膛里是黯淡的一抹红,火苗跳动着,一旁的工匠不断拉动风排,熔浆终于逐渐流了出来。
炉下的沟槽弯弯曲曲,几股液体汇聚到一起,呈现明亮的橘色,沿着沟槽流入巨大的范具。炎崆机关坊工艺精良,铸炮铁范锻造精巧,壁厚均匀。墨敛歌看了一会,奇道:“刚铸出来那件怎么不用?”
“回禀陛下。”工匠裸露着上身在炉前忙碌,一边回道:“此种范具冷时所铸器具常有砂孔,需得用铁水预热外范,最初浇注的三件都要作废。洛大人亲自划定图纸,先铸成外范,然后才能浇注炮管。这样能一范多铸,工效高得多。”
墨敛歌饶有兴趣地看着几十人忙碌不休,两排铸炉并立,一排锻打生铁,另一排却熔铸赤铜,铜汁从浇道不断流出。工部试造已久,铸炮之时如全用铜铸,则笨重不堪,且铜质柔软,极易变形,熔点又远低于铁,故连射三炮,炮管便开始柔软下垂,成了废品。但如果全用铸铁,铸炉难以达到铁水融化的高温,铁矿石直接炼出的只是块状杂铁,不能从炉里流出,要通过反覆锻打才能锻造成合格的炮身,成形又将极其费工费时。洛蘅楚巧妙构思,先锻打铁胎,于铁胎冷却后再以泥型铸造制模,浇铸铜壁。锻打铁器硬度远高铸造器具,且又胜之柔韧,外覆铜浆,二者结合之下,火炮方能耐得高温。
眼见一具铸型出炉冷却,几名工匠赶上去开始整造,墨敛歌凑过去细看,看见了炮口闪亮的莹红晶石,红得像血一般。
“这是玛瑙啊。”当第一架铸成的范炮送到炎崆晟德殿上的时候,退朝的左丞相在玉阶上蹲跪下来。他抚摸着坚硬的晶石。这种宝石并不仅仅用于指示炮口的“星轨准刻”仪线,而是深植在炮身里,支撑着抬起的炮口。铜铸炮身外刻火焰连纹,螭龙盘旋在炮管上。这是机关坊所铸的最成功的一具神机炮,有照门和炮耳,用一颗玛瑙石指示准星。洛蘅楚并著有《神机图说》一书,配以工图,细述神机火炮的准绳之法。
“以正对星斗之法,推重物道远近高低之仪,炮弹起止所行顷刻秒微之表。”顾风睫喃喃念诵出来,抚摸着沉冷坚硬的炮身,“雷霆之威,电光之怒,依律推算,攻摧如纸。发无不中,战无不克,配于军旅,可期大胜……”
他想着洛蘅楚在殿上说出的话,那个年轻瘦削的工师那么热切地看着这具狰狞的武器,就像是看着他的孩子。在他眼里,这具武器意味着炎崆工艺的巅峰,机关术发展至此,已经是超越一切的力量,胜过无数的兵马与刀枪。它代表着一个轰轰烈烈的新时代的到来。
但是对于北漠呢?对于那些无家可归的牧民呢?这样的时代真的就是好事情吗?再放而远之,这样的时代对于祖洲其他三国,也是好事情吗?
“梦魇罢了。”顾风睫喃喃地说。他把手指按在一颗晶红上,冷冷的触觉,像是摸着一块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