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前世有仇》积沙成河

9、现世

　　露馅了？
　　强烈的恐慌引发出的心悸，让我快要喘不过气来。
　　怎么会露馅？明明每一步都顺利完成了，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我下意识想要问他是怎么发现的，但张口之前就猛地反应过来。
　　问这种问题不就等于承认自己是在撒谎吗？
　　冷静下来沈从心，不要慌不要慌！
　　他不一定是在说真的，也有可能只是在诈我，总之在确认清楚之前不能露出马脚。
　　那么一个没有撒谎的人突然遇到这种问题会做什么反应？
　　首先肯定是否认。
　　“我没撒谎啊。”我皱眉说道。
　　而随后就该是质疑。
　　只是老老实实描述自己的梦，却被人怀疑是撒谎，遇到这种事情，大家肯定都会觉得奇怪。那可是梦啊。梦里的内容外人又不可能知道，要怎么判断真假？
　　所以这时候斟酌好措词询问缘由就不会显得奇怪。
　　“还有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在说谎？”我装出一脸不解道：“你又看不到我昨晚做了什么梦。”
　　“之前我不是问了你很多梦里的事情吗？”楚牧望着我道：“你的回答有问题。”
　　我心里一寒，脸上仍竭力保持着平静：“有什么问题？我是有哪里答错了？”
　　可我明明全都背下来了，回答的时候也很流畅啊。难道说真有哪处细节弄错了？啧。如果情况不严重的话，那就说是因为梦境模糊，不知道能不能糊弄过去……
　　“不，没有错误。我之前问了你那么多问题，你每一个都很轻松地回答上来，并且全部都符合你所说的时代背景，答案与答案之间也没有任何矛盾。”楚牧回答道。
　　我顿时一愣，不由道：“那你干嘛……”
　　“每一个答案都是正确的答案，彼此间没有任何出入，可一旦放在一起仍会出现一个问题。那是因为这个问题本身就无关答案对错，而是与答案的出处有关。”楚牧望着我道：“沈同学，你说自己在梦里变成了一名叫做黄永的唐代农民。凑巧的是在一本专门研究唐代农民生活状况的书籍里，作者为了更直观地介绍情况，特地虚构了一名农民，也叫做黄永。更凑巧的是作者还详细设定了他的家庭情况，他的婚嫁葬礼，他的农务劳作，而这一切恰好和你所说的内容绝大多数都吻合。”
　　我惊愕得不由嘴巴微张。
　　原来问题是出在这里吗？沈淼他编写的人物自传原来全都是来自一本书？别闹啊！弟弟！谁家作者写书内容全部照搬参考书，还是同一本的啊！？那不就只是纯粹的抄袭了吗！？
　　“沈同学，你照抄了那本书的内容吧？”楚牧朝我走来，“不仅如此，你显然还花了大力气把内容牢牢记住，不然也不可能回答得那么流利。这么大费周章来撒谎，可不寻常。”
　　他在我面前站定，脸上的笑容透出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沈同学，你昨晚究竟梦到了什么？”
　　我下意识握紧双手，心脏跳动的声音就像战鼓声一样在我耳旁响起。
　　怎么办？
　　干脆承认吗？还是说再编一个谎言糊弄过去？比方撒谎说我真正梦到的是变成官妓的梦，因为不好意思，所以才不肯说出来？不，不行！先不提我根本不了解官妓的事情，根本应付不了楚牧后续的追问，光是这一行为本身就很扯。
　　因为会特地准备谎言，这说明我事先就知道有人会纠缠不休的追问，可为什么我会知道？这根本无法回答啊。
　　只能承认了么……
　　我缓缓松开手，但下一刻我猛然意识到了一件事情。
　　等等。
　　他是怎么发现沈淼编造的人物自传是照搬同一本参考书的？
　　他是在第四节课上给我递纸条让我过来，而在此之前他一直都在我眼皮底下，不可能偷瞒着我拿手机上网搜查，或者打电话让别人帮忙。
　　那么他只有可能是自己恰好也看过那本书，而且对里面的内容记忆犹新，所以才能一听就察觉到。
　　可这可能吗？这么凑巧的情况。
　　我望着楚牧，心里升起了一个念头。
　　这家伙……不会是在撒谎诈我吧？
　　这家伙打一开始就认定我是在撒谎，既然发现不了谎言的漏洞，依旧没有相信我，转而开始思考为什么我能编得这么完善。
　　因为我要上学，所以最迟也必须七点起床，又因为吃了彼岸花会梦见前世的缘故，凌晨三点左右就醒过来了，在他看来我的准备时间只有四个小时，这么一点时间想要一点点收集琐碎的情报拼凑成那样完整的谎言是不现实的。
　　所以他怀疑我照搬了某本书上的内容，所以他才会用这种谎言诈我。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
　　不要承认，不要心虚，露出惊讶好奇的神情开口说话。
　　“不，我真没撒谎啊。话说你真的在一本书上看到了一模一样的内容？”我向他伸出手，“是哪本？书名是什么？能给我看看吗？”
　　楚牧脸上的笑容一滞。
　　好了，猜对了。但不能就这样停下来，还要继续说下去。
　　“果然是这样。”我皱眉道：“撒谎的人是你吧？我就说恰好有本书上写的东西跟我梦见的一模一样，这种事情怎么可能。我又没看过什么历史类的课外书，也不可能搞什么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楚牧你干嘛要撒这种慌？还特地把我叫到这里来。说起来……”
　　我紧张得手心出汗，但是声音却出乎自己预料的稳定：“你昨天转学过来，结果这一天晚上大家就都做了怪梦，这不会跟你有关系吧？”
　　这是一次攻击。
　　我之前的表现没有任何问题。而楚牧在行动失败的情况下，心里多少应该会对自己的判断产生动摇，变得迟疑不坚定，在这种情况下又要面对涉及前世秘密的问题，他不可能选择正面回答。
　　而一旦回避，话题的主导权就落到我手上。无论是要继续追问，还是就此结束都将由我来决定。这样一来至少今天我就安全了。
　　楚牧望着我，就好像看穿了我在想什么一样，脸上曾一度凝滞的笑容又生动了起来：“是啊。确实和我有关。”
　　我不由睁大了眼睛。
　　这家伙……这么决然吗？
　　“我在送给大家的巧克力里放了一些东西。”楚牧说道：“而且你们昨晚所做的梦并不是虚假的梦境，你们梦见的是自己的前世。”
　　我有点喘不上气。
　　他居然一点都不遮掩，直接说到了这种程度吗？
　　没法逃了，只能顺着他的话题继续下去了。
　　接着演吧。一般人听到这种超自然的话题，应该都会表示怀疑。
　　“你在开玩笑吧？”我露出僵硬的笑容，竭尽全力表现出匪夷所思的神情。
　　可他没有回应我的话，而是看着我感慨道：“沈同学，你还真是厉害啊。无论是早上的问答，还是现在的对话，都一直保持着冷静从容的态度，有条不紊地应对着，每一句话每一个神情都滴水不漏。让人惊奇这真是十四岁的初中生能做到的吗？”
　　他挑了挑眉道：“是你天生聪慧，还是前世记忆带来的成长？”
　　“我、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请不要再装模作样了。我已经明白光靠言语想让你承认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了。”楚牧叹息了一声，随后望着我嘴角勾起，“所以就让我们开诚布公吧。我知道就是你。”
　　之前都没有承认，现在这种程度的言语怎么可能让我放弃。
　　我装出疑惑惧怕的神情道：“什么就是我？你想干什么？”
　　“沈同学，在昨晚的梦里，你有照过镜子吗？”楚牧突然问道。
　　“啊？”我一愣。
　　“你要是有照过并且现在仍保留着那段记忆的话，你应该就会发现的。”楚牧指着我的脸道：“你现在的长相和前世一模一样。”
　　我仿佛被人从头到脚浇了一盆凉水，全身麻木。
　　“我第一次看到你的脸时就感到格外厌恶，再加上昨天你对我说过的话，你说你第一次见到我就觉得认识并且仇恨我，两项相加已经足以让我确认你的身份了。”楚牧说道：“后续给你巧克力，只是顺手而已。”
　　随后他呵的轻笑一声道：“所以你现在所做的努力全都毫无意义，老老实实承认，节省一点时间与口舌吧。”
　　“我……”我抿了抿唇，最后还是一咬牙道：“我没撒谎！我也不知道你到底想让我承认什么！我还想你给我解释清楚呢！”
　　楚牧望着我，脸上的笑容逐渐收敛，最后成了面无表情的模样，低声道：“这样啊……”
　　下一刻他深吸了一口气，对我道：“沈同学，你知道我昨晚做了什么梦吗？”
　　“诶？”我一愣，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件事。
　　“梦里的我自幼便被父亲抛弃在山林当中，辗转流离，最后只能独自一人茹毛饮血，像个野人一样活着。可即便是如此艰苦的生活，仍有人看不顺眼。”楚牧面容冰冷，“一天，一大群人来到我面前，领头的中年男人说我不能继续活在世上，要杀了我。”
　　而我在听到‘中年男人’四个字时，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在心里唤了声‘父亲’
　　等等，搞什么？那是谢安的父亲，我跟着喊什么？
　　这时候楚牧又继续道：“真是一群残忍的人啊。我拼了命反抗，杀掉了几个人后侥幸逃走了。可是没过几天，又有一群人过来了。这一次人数少了不少，可是杀气腾腾，比上一次还凶狠。我不敢跟他们接触，只能四处躲闪。虽然屡次被他们发现了踪迹，但因为山林很大，我对环境又格外熟悉，所以每一次都能顺利逃走。
　　我本想就这样躲藏下去，耗尽他们的耐心，让他们自己离开。可没想到……”
　　下一刻，我头一次在楚牧脸上看到了可以用‘阴冷’形容的神情。
　　“那群畜生没能抓到我，却发现了我的住所。他们毫不留情地在我家中放了一把火。那一天我就躲在不远处的树上，看着我所珍视的东西全部都在火焰中化为灰烬，我的心仿佛裂开了一般剧痛。”楚牧捂着自己的胸口，低着头道：“于是我决定不再躲藏下去。那一天我偷偷跟踪着他们，趁他们入睡的时候动手偷袭。偷袭最后失败了。虽然我杀掉了大部分人，但我自己也被其中一人打败了。十六？或者十七？大概这个岁数的少年，像鬼一样凶恶地与我厮杀，最后用长矛把我钉在树上，用短刀砍断了我半个脖子。”
　　楚牧的描述让我脑海里不由浮现出梦里的那一幕。
　　他的前世就到此为止了，所以他讲这些究竟想做什么？
　　“尽管受到了那么严重的伤，但当时我还没死。”楚牧这时候道。
　　诶？
　　我惊骇地看着他：“你刚刚说什么？没死？”
　　“是啊。没死。梦里的我生命力强韧得不可思议。”楚牧抬起头，露出了难以描述的笑容，“尽管胸口被洞穿，尽管脖子被砍开了一半，尽管身体随着鲜血的涌出迅速变冷，但我仍保持着清醒。
　　我看着杀死我的少年带着畅快的笑容力竭晕倒，心里充满了怨恨。
　　于是我举起了手，血管中已经不再流淌着鲜血的手臂是如何活动起来的，我至今想不明白，但它足够有力，能让我握紧长矛。
　　矛头深入树内，难以拔出，所以我就往里推，让身体往前走，矛身与血肉骨骼摩擦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
　　可我没有放弃，只是用另一只手小心地按着头，避免剩下半边脖子因为颠簸而断裂。
　　那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久到我甚至适应了那尖锐的摩擦声，或者说那声音适应了我，它渗透进我的肌肤，血肉，骨髓，化为我身体的一部分。即便是现在，我依旧能够听到那声音在我耳旁‘咔嚓、咔嚓’的响起。”
　　“沈从心。”楚牧突然唤道：“你知道那是什么样的体验吗？”
　　他阴冷的腔调让我毛骨悚然，我不由自主地移开视线：“不知道。”
　　“就仿佛自己给自己施加酷刑一般。”他说道。
　　“听着好惨啊。”我竭力平静道。
　　“哈哈，更惨的是在后面。忍受着那样的痛苦前进，可结果是什么你知道吗？”楚牧笑得有些癫狂，“我没能挣脱开。直到我鲜血流尽，气力衰竭，我都没能挣脱开那根长矛，只能滑稽地挂在矛身中段。所有的忍耐在那一刻都变成了笑话。”
　　“我竭力将手往前伸，杀死我的畜生就躺在我面前香甜地睡着，明明只要靠近他就能轻而易举地杀死他。可我就是触碰不到他，无论如何努力伸长手臂都不行，就只能不甘地、不甘地望着他。”
　　在说话的同时，楚牧一步步紧逼，我大脑一片空白，本能地往后退。
　　退、退、退……最后后背撞到了墙上，再也退不了了。
　　楚牧站在我面前，右手用力前伸，按在我左肩上方的墙壁。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语气中的怨恨浓重得仿佛要化为实质从口中流淌出来。
　　“那一刻我咬碎了牙齿，我盯着他的脸，将他的容貌牢牢刻入心中。我发誓，这一切不会就这么结束。纵然死亡，我的怨恨也不会消散。我的灵魂将带着它一同投入来世，无论经历多少次轮回，度过多么漫长的时间，这份仇恨都不会被消磨分毫。”
　　楚牧注视着我，双眼睁大到极限，黑色的瞳孔因为激烈的情感而颤动着：“终有一天，我会再次站在他的面前，折磨他，蹂躏他，杀死他！”
　　这一刻我感到了深入骨髓的寒意，将我的身体冻结，令我无法呼吸。
　　我感知到了一种被称为杀意的东西。
　　“沈从心，你是有家人的对吧？”楚牧的声音就仿佛冬日凌冽的寒风，“现在承认，至少我会保证不对他们下手。”
　　我注视着他的眼睛，在被惊惧恐慌充斥的同时，心里突然冒出了一个疑惑。
　　为什么……他这么执着让我承认自己的身份？
　　如果真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他已经确认了我的身份，我承认与否都无关紧要的话，那为什么他要一次又一次逼我承认，甚至不惜这般长篇大论恐吓我。
　　这份违和感该不会……
　　我的心突然安定下来了。
　　这家伙显然没有脸上表现得那么坚定，他也在迟疑。
　　只要我不承认，那他就不会下手。
　　“所以我说过一遍又一遍了。我是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到底想让我承认什么啊？”我格外烦躁地说道。
　　楚牧冷冷地望着我，良久后他收回了手道：“你会后悔的。”
　　随后他打开楼梯门口的大门，头也不回道：“放学后跟我走，不要想着逃跑。”
　　我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楼梯间，不由跌坐在了地上，剧烈喘息着。
　　我突然想起了那个女人说过的话——编个故事糊弄过去好了。
　　怎么可能糊弄的了啊！
　　下午的课我一句都没能听进去，这也是没办法的。
　　刚刚被人威胁过，而且威胁的那个人还就坐在身边，怎么可能还能沉下心去听老师说了什么。
　　我现在满脑子都在想楚牧打算在放学后做什么。
　　我有心逃跑，但是一想到他描述自己前世时那可怖的面容，总觉得如果这么干了，肯定会导致更糟糕的后果。
　　而在我惶惶不安的时候，楚牧他却像是没事人一样，带着和蔼热情的笑容，跟周遭人，跟我聊天。
　　他表现的是那么自然，甚至让我有一瞬间怀疑在五楼的对话会不会是我的幻觉。
　　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响了。
　　大家开始收拾课本。
　　“嘿，沈怂。”刘轩他们提着书包走过来道：“咱们走吧。”
　　我下意识要点头‘嗯’一声的时候，楚牧突然道：“不好意思啊。沈从心今天跟我一起走。我有点事情想要拜托他。”
　　“啊？什么事啊？”刘轩疑惑道。
　　“私事。”楚牧笑眯眯道。
　　“哦……”刘轩皱了皱眉，但还是没有追究下去，跟我道了声别，然后就走了。
　　随后楚牧又刻意多留了一会儿，等学校里人走的差不多了，才起身对我道：“好了，我们走吧。”
　　我去停车棚取了自行车，一路推着和他一起走出了校门……然后被拽上了他的车。
　　我有些措手不及，问道：“你要带我去哪里？”
　　“不是很远的地方，不要多问，乖乖等着就好了。”楚牧坐在副驾驶座上说道。
　　我坐在后座上，瞄了一眼司机，那是位身材臃肿的男人，应该是楚牧家里雇的。
　　话说回来，楚牧虽然家境优渥得吓人，但他也不过是个初中生，可以这样肆意乱来吗？
　　没过多久，车停了。我跟着楚牧一起下车，往前眺望，这才发现自己被他带到了一片农田前。
　　“跟我过来吧。”楚牧一边说着，一边朝田埂走去。
　　我依言跟到他身后，不解地问道：“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没什么。既然用言语不能让你承认，那只能用事实来证明了。”楚牧迈步前进，毫不在意脚上那双应该很贵的鞋子染上泥土。
　　我心中一紧。
　　事实？他什么意思？
　　“你是第一次尝试那东西，所以你不知道吃下那种份量导致的梦境究竟意味着什么。你从中继承的可不仅仅只是记忆，还有记忆所附带的情感以及……”楚牧停下脚步，回头望向我微笑道：“能力。”
　　我双眼猛然睁大，我知道他想做什么了。
　　“一辈子都在田里操劳的农民，想来干农活的手艺肯定非常好吧。”楚牧伸手往前一指，在那里摆放着形形色色一大堆木制农具，“那么使用起这些农具来肯定不在话下。考虑到你是唐代的农民，我还特地准备了唐代就有的农具来配合你。”
　　“而如果这样你都办不到的话……”楚牧拿出了一把小刀，纵然是在这种时刻，他依旧带着浅浅的笑意，“那我就在这里宰了你，然后再到你家里，把你的家人一个不留全部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