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前世有仇》积沙成河

5、第一次前世

　　大家常说所有的伤痛最终都会在时间的流逝中淡化，可我时隔六十年，想起当初的事迹，仍然历历在目。
　　那份痛苦与自责，仇恨与绝望，那被悲伤淹没无法呼吸的窒息，一切都如同发生在昨天一般鲜明，让我不愿再去触碰。
　　“爷爷。是什么事？”小盛儿这时候问道。
　　“那不是适合小孩子听的故事。”我摇摇头道：“听完你晚上会睡不着觉的。”
　　“爷爷你不告诉我，我才会睡不着。”小盛儿摇着我的手，“告诉我嘛告诉我嘛。”
　　“会吓到你的。”
　　“才不会！我胆子可大着呢。有回大家遇到一条很凶的大狗，它冲我们嗷嗷叫个不停，沈怡他们吓得都哭出来了，只有我不哭不怕，拿着木剑把它打跑了！”
　　“是嘛。小盛儿真厉害。”我摸摸他的头，说道：“但这不是一回事。不是一样的恐惧，听完你只会后悔的。”
　　“不会啊！绝对不会的！不听才会后悔！”
　　我看着小盛儿，他亮晶晶的大眼睛里闪着好奇的光，有些犹豫。
　　要不还是告诉他吧。
　　自三年前生了一场大病之后，我的身体就垮掉了，连下地走动都做不到，整天只能躺在床上，盖着厚实的棉被。
　　脑子也越来越不清楚，过去的事情一件件淡忘。
　　难得今天状态不错，说了这么久也不觉得累，那些往事也能想起来个大概，就趁这个机会都说了吧。
　　不知为何总觉得如果错过了今天，就再也说不了了。
　　“那好吧。”我点头答应了。
　　“耶！”小盛儿欢呼雀跃。
　　我看着他笑了笑，便开口道：“那我就继续往下讲了。”
　　“嗯。”小盛儿一副认真倾听的模样。
　　“虽然已经得到了外出学艺的许可，但是前往京城的路途漫长，需要准备不少东西。干粮盘缠衣服等物件自不用说，我还想把自己做的木雕也给带上，不过数目实在太多了，必须取舍。我苦恼了好久才挑出几样最重要的。”
　　我接着又道：“之后我又去找了木雕师。你太爷爷虽然说了木雕师不计前嫌，仍愿意收我做徒弟，但我还是有点不安，所以跑去确认，结果是真的。木雕师对我的态度始终如一，并不因被殴打而改变。我询问缘由。木雕师告诉我，在我昏迷的时候，太爷爷主动找他低头道歉赔礼了。”
　　说到这里，我脸上满是感慨：“小盛儿，你太爷爷是一个严苛顽固的人，也是一个极其注重脸面的人。我从小到大从未见他服过一次软，更别说道歉了。可那回他为了我破例了。”
　　“太爷爷……原来是个好人啊。”小盛儿喃喃道。
　　“或许是因为你太爷爷态度诚恳，也或许是我们谢家的名声在发挥作用，当然也有可能是木雕师心胸宽广……总之他原谅了太爷爷。”我继续说道：“因为木雕师自己还有事情要办，所以还要过几天才会上路返京。而我当时已经急不可耐了，所以木雕师一有空闲，我就凑上去拜托他教我点东西。”
　　“爷爷，你当时很开心吧？”小盛儿突然道。
　　“是啊。”我微笑道：“那短短数日，是我一生中最开心的时光。”
　　接着我又道：“不过美中不足的一点是那几天我都没能见到你太爷爷。”
　　“咦？他去哪里了？”小盛儿问道。
　　“我刚刚不是说过吗？在我和木雕师见面的期间，村子里发生了怪事，家畜离奇死亡，村民见到了古怪的身影。”我说道。
　　“嗯。”小盛儿点点头，“你还说太爷爷在调查。”
　　“是的。虽然因为我的事情中途断了一下，可是在结束之后，他就又投入其中了。”我顿了顿继续道：“而经过数日的调查后，他终于弄明白了真相。”
　　“是什么？”
　　“是山鬼。”
　　“啊？”小盛儿先是一愣，然后疑惑地喃喃道：“我怎么感觉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啊。”
　　但他一下子想不起来，便作罢了：“算了。不想了，爷爷你告诉我吧。山鬼是什么？”
　　“一种与人相似，但又非人的怪物。它身穿简陋的兽皮衣服，头发如杂草般脏乱，双眼是仿佛被鲜血侵染的红色。”我回忆着过去的记忆，描述道：“它看似瘦弱，可实则力大无穷，动作又极其灵敏，在林间跃动时如虎如狼如猿。村里的怪事就是它搞出来的。那些时日它一直在村子附近游荡，伺机狩猎家畜。”
　　“弄明缘由后，要做的事情就很明确了。放任山鬼这样游荡下去，难保有天它会向村民下手，于是你太爷爷召集一众精壮——那些也是曾在他手下学过几年武的人，准备上山除掉山鬼。而他们上山的那一天恰好是在我离村的前一天。”
　　我继续道：“我想让你太爷爷迟两天去杀山鬼，先来为我送行。可他说多迟一天，村人就多一分危险，耽搁不得。他又说区区山鬼花不了多少时间，他会及时赶回来为我们送行的。我答应了下来。”
　　“其实我并不相信他的话，毕竟偌大一座山林，而山鬼也不一定就会正面迎战，它也或许会跑会逃会躲，期间变数太多，就算你太爷爷是出类拔萃的武人，也难以保证一天之内就能解决。”我说道：“我当时已经决定了。如果实在不行，那我就去拜托木雕师迟几天返京。无论如何，我都想你太爷爷来为我送行。”
　　“为什么这么坚持啊？因为爷爷你害怕吗？”小盛儿突然道：“还是因为这次分开就要好多年见不到面了？”
　　“都有一点，不过最主要的原因是我想让他看看。”我笑了笑，“让他看看木雕师做出来的笔筒，让他知道我所向往所追求的东西是什么。然后告诉他，总有一天我也会做出这样的东西，到时我会拿着它回到村里，回到他面前，交给他，让他知道他没做错决定，他的儿子达成了自己的梦想，成为了了不起的木雕师！”
　　我的声音非常激昂，响亮到让我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就仿佛一下子年轻了二十岁，回到了身手矫捷，充满活力的岁月。
　　“那后来呢？”小盛儿问道。
　　“后来？”我想起后续的发展，不由沉默了下来。
　　刚刚还激昂的情绪瞬间消失不见，就像被水扑灭的火堆。
　　我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到了出发那天，我和木雕师一齐在路口等着他。可是等啊等啊等了好久，都不见他人影，直到天色昏黄的时候，有人急匆匆地跑过来告诉我。”
　　我顿了顿，闭上眼睛说道：“我父亲他死了。被山鬼杀死了。”
　　“怎么会！”小盛儿的惊呼声在我耳旁响起来，“太爷爷不是很厉害吗？”
　　“是啊。他是那么厉害的武人，我从未见他败给任何人，任何野兽过。可这一次血淋淋的现实就摆在我眼前。”我睁开眼睛，说道：“我一路跑回家，就看到屋里放着一具被白布遮盖的尸首，你太奶奶跪在尸首前痛哭。我走过去掀开白布，看到了你太爷爷残破的尸体，那双一直露出刀子般锐利眼神的眼睛茫然地大睁着。”
　　“当时我只感觉天旋地转，周遭的一切都混沌不堪。我浑浑噩噩地呆坐在地上。过了很久才缓了过来，不能再这样发呆了，你太奶奶伤心欲绝痛哭不止，而你叔公，我弟弟当时才十岁，我是家中长子，你太爷爷死后的事情还需要我操办。于是我站起来处理那些琐事。”
　　“而其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要弄清楚我父亲到底是怎么死的？凭什么山鬼能杀得了他？我询问了同行的那些人，而从他们口中得到的回答。”我顿了顿，双手用力紧握到颤抖，“让我此后数年都无法安然入睡，也让我放弃了成为木雕师的梦想。”
　　“回答……是什么？”小盛儿紧张地问。
　　“追猎山鬼的行动起初一切顺利，队伍里的老猎户经验丰富，很快就找到了山鬼的踪迹，一路尾随跟踪，成功在第二天早上就找到了山鬼。”我回答道：“随后他们摆开阵型，伏击偷袭包围，用尽手段对付山鬼。山鬼实力强劲，屡屡突破阻碍，但最后还是被你太爷爷拦了下来，两人捉对厮杀。”
　　“他们说那场战斗你太爷爷占尽上风，从交手之初便压制着山鬼，几十个回合后已经打得它狼狈不堪，只差一下就能用朴刀砍下山鬼头颅将其杀死了。可就在这个时候，山鬼抬脚踢了你太爷爷右腿一下。”
　　“你太爷爷几十年如一日，风雨无阻地扎马步，下盘早已经练得稳如泰山。山鬼仓促间踢出的一脚本该起不到任何作用才对，然而……”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却被踢得单膝跪下，手中挥舞的朴刀更是脱手飞出。而山鬼趁着你太爷爷空门大露的时刻，双手齐出，嘶吼着发力，摘下了他的头颅。”
　　小盛儿睁大了眼睛。
　　“为什么会这样呢？后来他们捡回你太爷爷尸首的时候，检查了一下，发现他右腿有伤，所以才会被一击倒地，所以才会被山鬼反扑杀害。小盛儿。”我望向自己的孙儿，看着他发白的脸颊，我想自己此刻的脸色肯定很可怕，“右腿有伤啊。你太爷爷右腿有伤啊！而且不是山鬼弄出来的伤，而是他在上山之前就有了！”
　　“爷爷……不会吧？”小盛儿的声音在颤抖，“那不会是你……”
　　“就是我。”我感到自己的喉咙在发涩，但我仍坚持说下去：“当初你太爷爷殴打木雕师时，我挥舞着长棍偷袭，打的地方就是他的右腿。他的伤是我打出来的，他是被我害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