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前世有仇》积沙成河

4、第一次前世

　　我有些茫然地看着前方。
　　映入眼中的是一条狭长的走廊，宽度约莫只有一米，只适合一个人单独前进。
　　长度无法判断，因为根本看不到出口，视野尽头只有一片漆黑，但我莫名有一种感觉。
　　这条走廊很长，非常长。
　　走廊的地面是由黑白方砖砌成，天花板每隔一段距离便垂着一盏灯，而在两侧则是一排排房门。
　　棕红色，彼此紧密排列在一起，沿着墙壁往前延伸，无法数清楚究竟有多少扇门。
　　但我同样有一种感觉。
　　很多，非常多。
　　随后我又转身往后看去，后面是一堵墙壁，一个装满泥土的花盆靠墙放在地上，显得格外违和与莫名其妙。
　　我想这可能是穿越了，不然就是在做梦。
　　不然就解释不了为什么我上一刻还在自家床上躺着，下一刻就突然来到这种地方了啊。
　　“身上还穿着睡衣。”我低头拎了拎领子，嘀咕道：“千万别真是穿越了啊。应该是做梦。嗯。应该是做梦！那个女人不是说过我今晚会梦见前世吗？不过……”
　　我满心不解地打量着四周：“这和我的前世有什么关系啊？话说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啊？”
　　经过初期的迷茫之后，我逐渐冷静下来。
　　一直这么傻站着似乎也不是回事，还是要四下探索一下。
　　而第一个目标就是那些格外显眼的房门。
　　我走到右手边的第一扇门前，握住门把手正要推开，这时候门内传来了一个小孩子的声音。
　　“爷爷，爷爷。”
　　我悚然一惊，右手不由一僵。
　　门里有人？
　　就在我惊疑不定的时候，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了。
　　“我不想习武！求求你帮帮我吧。”
　　我有些不安，但在这种诡异的地方，能够接触到其他活人的机会肯定不能错过。
　　于是我旋开门把手往里推，大量的白光仿佛水一般从门缝中倾泻而出，吓了我一跳，我本能地抬手遮挡，眯着眼睛极力往里看，但什么都看不到。
　　这时耀眼的光突然暴涨，瞬间将我吞没。
　　而在视野消失的同时，我的意识也随之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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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爷爷！爷爷！”
　　一声声呼唤在我耳旁响起，我猛然惊醒过来，看向床边，盛儿坐在板凳上，正一脸不开心地望着我。
　　“爷爷你怎么啦？干嘛不理我！”他气鼓鼓地说
　　“哈哈哈。”我笑了笑，伸手摸摸他的头说：“对不起对不起，爷爷刚才不小心走神了。”
　　“走神？那爷爷你刚刚在想什么？”
　　“啊？是什么呢？”我试着回想了一下，但是没能想起来。
　　我心里突然涌出了一股慌乱，好像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被遗忘了。
　　我皱着眉更加努力地去回忆，可是不管怎么想脑子里都是一片空白，最后只能放弃。
　　算了。
　　反正以我现在的年纪，无论忘掉什么事情都不奇怪。
　　“想不起来了。咱们不去管它。”我笑眯眯道：“小盛儿，你刚刚又是想说什么呢？”
　　“爷爷，父亲老是逼我学武，可我不想学，我不想当武人！”小盛儿说道。
　　“那你想学什么呢？”我问道。
　　“我要学四书五经，诗词歌赋，我要读书当举人！”小盛儿很是认真道：“私塾先生也说了。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是嘛。”我笑呵呵应着，“这也挺好的啊。”
　　“对吧！可是父亲不同意，我一跟他说这事，他就气得瞪圆了眼睛，说要打断我的腿。”小盛儿苦兮兮道：“凭什么我连自己将来做什么都不能自己决定啊？”
　　听到这话，我愣了一下，有一些非常久远的记忆从心底涌了出来。
　　“爷爷，你怎么了？”大概是看我脸色不对劲，小盛儿又问道。
　　“啊。没什么，就是想起一点往事。”我顿了顿，又道：“其实……爷爷小的时候也和小盛儿你一样，不想习武，想做别的事情。”
　　“咦！真的吗？”小盛儿很是惊奇，“那爷爷你本来想做什么的？”
　　“是木雕师。一门把木头雕刻成各种物件的职业。”我回答道：“比方说老鹰啊。老虎啊。人啊。各种各样的。”
　　“为什么要做这个啊？”
　　“因为喜欢啊。”我眯着眼睛回忆着那已经渐渐淡忘的情感，“每当手里握住小刀与木头，心情就会不可思议地平静下来。刀尖每在木头上划下一道刻痕，喜悦就会喷涌而出。看着木头逐渐成型，变成我心里所想的模样，所有的怨气都会烟消云散。
　　我喜欢雕刻木头，从七岁那天第一次接触开始就喜欢到不能自拔。”
　　“唔。可是听起来很无聊啊。”小盛儿显得很是费解，“为什么会喜欢啊？”
　　“这个问题其实我自己也不清楚。”我感慨道：“只能说是天性吧。就像有人天生喜欢练武，有人天生喜欢花草树木。而我，天生就喜欢木雕。”
　　“那太爷爷有同意吗？”小盛儿又问：“还是跟我父亲一样，要打断爷爷你的腿？”
　　“你太爷爷是个非常严苛顽固的人。我小时候在他手底下习武吃尽了苦头。”我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手，“有一次我只是小小的偷了一下懒，他便勃然大怒，拿起长枪抽了我半个时辰，打得我鼻青脸肿，全身上下哪里都疼，好像肉都被打烂了一样。”
　　小盛儿闻言脸白了白：“太爷爷这么凶的吗？比父亲还要凶啊。”
　　“是凶的多了。”我笑了笑接着道：“那天打完之后，他看我心有不满，还继续责骂我。那长篇大论我现在还记得呢。他说‘两百年前有食人恶熊屡次进犯村子，吃掉数户人家，引得村人又惊又怒。全村精壮尽出，将老弱病残妇孺藏在其他地方，誓要除掉恶熊。可谁知恶熊不仅躲开围猎，还找到了妇孺藏身之处。眼见众人都要丧命熊口，是我谢家先祖拖着孱弱病躯，单凭一把柴刀与恶熊搏斗，与其同归于尽。
　　那是何等英雄好汉！后来先祖的两位遗腹子在村人照料下长大，外出学得一身武艺归来后，也是继承先祖遗风，除恶兽杀恶人，保村子安宁无事，被人敬仰。此后我谢家代代武艺高强，代代都是英雄，不曾出过一个孬种。你学武没有天赋，更该勤学苦练补拙，居然还敢偷懒？我这次打得还算轻了！你给我进屋好好反省，不然我再抽你一顿！’”
　　小盛儿听得不由哆嗦了一下。
　　“光是偷懒就被那么打，要是我还敢说不学武，要去学木雕，那他大概能把我打得三月下不了床。”我说道：“所以虽然我喜欢木雕喜欢得不行，但根本不敢冒出当个木雕师的念头。只是每天白天练武，晚上抽出一小点时间偷偷摸摸雕一下就满足了。”
　　“爷爷你好惨啊。”小盛儿一脸同情道：“我们爷孙俩都好惨，连自己想做的事情都做不了。”
　　“这个嘛……我和小盛儿你还是有点不一样的。”我微笑道：“你太爷爷后来准我去当木雕师了。”
　　“诶诶诶诶！”小盛儿瞪大了眼睛，一脸惊呆了的神情，“为什么啊？爷爷你不是连提都不敢提吗？这是怎么回事啊？难道说是太爷爷主动……”
　　“不是不是。是我主动提的，后来还经历好一番波折才算圆满呢。”我摆摆手道。
　　“那爷爷为什么你会改变主意啊？”
　　“是因为一个人。”我回答道：“在我十七岁那年，村子里来了一名木雕师。话说他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啊。”
　　“是吗？”
　　“嗯。他本来也是村子里的人，二十多年前，因为不想和他爹一样当个土里刨食的农夫，便独自带上包袱离家出走远离了村子。
　　一个人四处漂泊，无依无靠，绝望之际他被一家木匠铺收留，开始学习木工活，后来又接触到木雕，结果一发不可收拾。技艺不断精进，成了无人不知的木雕名家。
　　据说还曾入京为皇上雕刻宫殿的建筑装饰呢。”
　　“好厉害！”小盛儿惊叹道。
　　“是啊。”我点点头继续道：“他的到来让我很兴奋。除了我以外，村子里没有任何对木雕感兴趣的人。虽然光是木雕本身就已经让我很开心了，但费劲心力雕刻出一件作品后，心里涌起的成就感与喜悦明明是那么强烈，却无法和他人分享，也没人能够理解，这一状况偶尔会让我感到寂寞。
　　所以我想去见那位木雕师，和他聊聊。”
　　“可是太爷爷会同意吗？”小盛儿问道。
　　“当然不会。不过那段时间村子出现了件怪事，村民的家畜莫名被杀，还常有人声称在附近山林里看到了奇怪的身影。”我解释道：“你太爷爷作为村子的保护者，在此类事上责无旁贷，那些天都在努力调查，无暇顾及其他，让我得到了偷偷溜出去的机会，成功见到了木雕师。”
　　“那木雕师长什么样子的？”小盛儿兴奋地追问，“这么厉害的人，长得一定也很与众不同吧？”
　　“不是。就是一副很寻常的农夫面貌，身材也是又矮又壮，像块磐石。”
　　“诶……”小盛儿一脸失望。
　　“不要叹气。容貌不是重点。小盛儿你看。”我举起右手，向他摊开掌心，露出小山包似的老茧，“判断一名武者是否武艺高强，不是看他是否长着一张凶神恶煞的脸，而是看他手上的老茧。这些茧是我刻苦习武几十年的证据。而木雕师也是一样的。”
　　“嗯。我懂了。”小盛儿点点头，又好奇地追问：“那他的手是什么样的？”
　　“粗糙，长满老茧，布满创口，手指关节更是有明显的变形扭曲。在常人眼里那大概是一双丑陋畸形的手，但我当时却被深深地震撼了。”时隔多年，想起那双手，我依旧满心敬佩，“究竟要在木雕上投注多少时间心力，究竟要日复一日雕刻多少枚木头，才能拥有这么一双手？”
　　我叹息道：“他真的是一名非常了不起的木雕师啊。”
　　小盛儿懵懵懂懂地点着头。
　　“之后我热情地和他攀谈，听他讲自己的过往经历，还把自己雕刻的作品拿给他看。”说到这里，我不由露出笑容道：“被他夸奖了。”
　　“真的吗？”小盛儿崇拜道：“爷爷你好厉害！”
　　“不，我一点都不厉害。没有任何人教导，完全自己钻研，每天又只能趁夜可以刻小会儿，这样练就算练了十年也练不出什么成果来的。”嘴上这么说着，但我笑得有点得意，“他之所以夸奖我不是因为我技艺高超，而是因为他从我的作品中看到了我在木雕上的天赋。嗯。这是他亲口说的。我很有天赋。接着他还说想收我做弟子，带我回京城，教我真正的木雕技艺。”
　　“诶？那爷爷你答应了吗？”小盛儿问道。
　　“没有。毕竟我要是答应了，你太爷爷八成会打死我的。”我解释道：“而且京城太远了，一想到要独自一人背井离乡我就有点慌张。再加上我当时很满意自己的现状，也很满意自己的作品，虽然对学习新技艺很感兴趣，但也没有感兴趣到愿意冒这么大风险。”
　　“这样啊……那然后呢？”小盛儿问道：“木雕师肯定做了什么，让爷爷你改变主意了吧？”
　　“小盛儿真聪明。”我摸摸他的小脑袋说道：“木雕师看出了我的不以为然，他没有多说什么，而是拿出了他自己雕刻的一件作品。那是一支笔筒。”
　　“笔筒？”
　　“一种筒型小器具，专门用来放毛笔的。”
　　“哦。”
　　“木雕师拿出来的笔筒精美绝伦，给予了我极大的震撼。”我深吸一口气道：“我从未想过这世上居然还有这样的木雕。那一刻我满脑子只有四个字——巧夺天工。”
　　小盛儿听得一脸向往，问道：“那它具体是什么样子的啊？”
　　“什么样子啊……那个笔筒并不大。约莫只有半尺长，四寸宽，通体是微红的棕色……”说到这里，我便说不下去了，我皱眉努力去回想那支笔筒的模样，然而不管怎么努力也只能想起一个模糊的轮廓，就像是被白雾遮盖了一般。
　　“具体的样子我想不起来。”我遗憾地叹息，“毕竟是六十年前的事情了。”
　　“诶……”小盛儿也很是失望。
　　“总之我被那支笔筒彻底慑服了。直到那时我才知道自己的作品根本就是一堆垃圾，木雕一途远比我想象的要深奥，是能与诗书琴画媲美的艺术。”我说道：“因此当木雕师说只要我跟他学习，就能用自己的手刻出同样的东西时，我动心了。”
　　“但我实在太怕你太爷爷了，所以仍然没有答应，逃一样的跑回家了。”我继续道：“可回家之后，我对那支笔筒还是念念不忘。走路的时候在想它，吃饭的时候在想它，睡觉的时候在想它，甚至连练武的时候都心不在焉地想着它，让我犹豫不决。”
　　“后来呢？”小盛儿追问道：“爷爷你是这么下定决心的？”
　　“是因为我听到了一个消息。木雕师在京城已有家业妻儿，这次回村只是打算带父子兄弟回京一家团圆，因此这趟离开后就不会再来。也即是说。”我看向小盛儿，“这是我一生仅有的一次机会，一旦错过就再也没有了。于是我下定了决心，去见了你太爷爷。”
　　“结果呢？”小盛儿一脸入迷的样子。
　　“结果当然是非常惨烈了。”我苦笑了一下，“你太爷爷听完我的要求勃然大怒，厉声怒斥。无论我如何恳求哀求哭求，哪怕下跪磕头，都完全无动于衷，甚至还越发愤怒，声称宁可打死我，也不会让我去当什么木雕师。他这般决然，我还有什么办法？只能放弃了。那一夜我痛哭流涕。”
　　“爷爷……”小盛儿握住了我的手。
　　我拍了拍他的小手，说道：“没事。都过去那么多年了，爷爷早就不难受了。继续听我说吧。”
　　“嗯。”
　　“第二天我去找了木雕师，想和他道歉，自己是没法跟在他身边学艺了。然而当我到了木雕师家前时，我看到你太爷爷也在那里。”
　　“啊？”小盛儿一惊，“他去哪里干什么？”
　　“打小乖巧懂事，从来不争不吵的儿子，突然像中了邪一样大吵大闹要去学什么木雕。”我说道：“在你太爷爷眼里，我会这样肯定是因为木雕师居心不良的蛊惑，所以他就去找人算账了。”
　　“太爷爷也太坏了吧！”小盛儿愤愤不平道。
　　“当时我也是这么想的。尤其是在我看到木雕师被他揍得鼻青脸肿，奄奄一息时。木雕师是一位了不起的名家，有那般神奇的技艺，怎么能被这样对待？我心中燃起了熊熊怒火。”我顿了顿道：“而怒火又点燃了长年以来被严苛对待的积怨，我冲上去动了手。”
　　“你打了太爷爷？”小盛儿大吃一惊。
　　“是的。我和你太爷爷交手过几百上千回，但每一回都是为了磨炼武艺，从来不曾动过真火。唯有那一次，我下手饱含杀意。我随手拾起一根长棍，向他下盘扫去，力道之大，让长棍在击中右腿的同时断成两截，你太爷爷也被打倒在地。”我说道。
　　“太棒了！”小盛儿顿时欢呼出声，“就该这样！要教训这个坏家伙！”
　　“呵呵。不过接下来就轮我倒霉了啊。”我摇摇头道：“我与你太爷爷武艺的差异就是云泥之别，虽然最初用近乎偷袭的手段赢了一下，可随后你太爷爷重新站起来与我交手，十几个来回后，我就被打倒了。”
　　“哦……”
　　“当时我被打得满脸是血，可还是不甘心，拼命站起来冲他大喊。”我握紧拳头，似乎再一次感受到了当初的怨恨，“凭什么我连自己将来做什么都不能自己决定！凭什么我生来就只能练武！凭什么一切都由你独断专行！”
　　“爷爷你说的好棒！”小盛儿连连鼓掌，然后又问道：“那太爷爷怎么说呢？”
　　“他什么都没说，看着我就像在看什么陌生人。最后因为我又冲上去挥拳，他就把我打晕了。”我说道：“当我醒来后已经是第二天了，他就坐在床边。”
　　“啊？他还想做什么啊！”小盛儿格外生气道。
　　“我当时也是这么问的。结果他却跟我说‘既然想当木雕师，那就去当吧。’”
　　“诶？”小盛儿一脸迷茫，看得我不由笑了一下。
　　“很奇怪吧？我当时也愣住了，问他什么意思。可他只是自顾自继续往下说‘行李盘缠都会给你准备好的。村里那人我也跟他解释过了，他还愿意带你走。不过要是在外面没学出什么本事来，那就给我滚回来继续练武。’”我顿了顿道：“说完他就走了，这时我才确信他是真的答应我了。”
　　“为什么会这样啊？”小盛儿不解道：“太爷爷怎么就突然改主意了？”
　　“我也很疑惑。后来还是娘，就是你太奶奶告诉了我内情。”我说道：“那天太爷爷带着昏迷的我回家后，默不作声进了我的房间，找出我在十年间一点点雕出来的所有成品，仔细地摸着看着，就那样待了一夜。第二天出屋后对太奶奶说‘昨天安儿对我说凭什么他生来就只能练武。不知为何那话我听得熟悉，直到现在我才想起来，我幼时也曾说过同样的话。’”
　　“太爷爷他……也是这样？”小盛儿喃喃道。
　　“是啊。我一直以为自己很了解他，可那一天我才明白，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我叹气道。
　　“不过无论如何，最后都是圆满的结果呢。”小盛儿满脸笑容，不过紧接着他突然‘诶’了一声，“等等。可爷爷你不是木雕师吧？既然太爷爷不阻拦，木雕师也不计前嫌，爷爷你自己又一百个愿意，那为什么你没有当上木雕师啊？”
　　为什么？
　　一幕惨烈的画面在眼前闪现，我的心仿佛被人攥住般发疼。
　　我眼帘微垂道：“因为后来发生了一件很糟糕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