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造人》吴歌子

33、地下

　　“怎么突然往这个方向想了？”

　　红冰说着，将决芸儿的手往自己这边拉了一下，对方就被抱进了怀里。红冰的围裙上有粥水的香气，决芸儿没有将她推开，而是闭上了眼睛。

　　“之前说过，我的身体有很大的部分是被改造的。”

　　“嗯，我还记得。”红冰搂住她的肩膀。

　　“但我没有说过具体是哪些地方。”

　　“……”

　　“全身的骨骼、肌肉、神经、血管和器官。人肉被替换成金属或合成材料，血液也进过了特殊的处理，头骨里没有大脑，不过是一块芯片。”

　　“……”

　　“其他的部分已经成为了消耗品，有的拿去实验，有的拿去捐献，所以红冰……作为人类的那个我，就只剩下这一桶血，还有这一颗心脏了。”

　　决芸儿从未和他人提到这些。虽然不在保密范围内，但内心总是在抗拒这个话题。反正不会有人关心，毕竟所有人都觉得那是强大的证明。

　　可是，她最初期待的，只是普通的一副躯体而已。

　　父亲刚开始也应该是这么想的。

　　“我就这样看着自己被逐渐替换，变成了另一个不同的存在。”

　　决芸儿说着，握住红冰的手攥得更紧了。

　　“你看，我的意识在操控着手指，我握着你的手。但是这不是我原来的手，大脑也不是原来的大脑……它们都没有温度，摸起来也不舒服。”

　　“阿芸……”

　　“那在这里说话的，和你握手的又是谁？”

　　决芸儿难得有些愤怒。然而这并不是针对红冰，而是突然间哽咽地说个不停的自己。就连她都讶异于这种激烈的情绪波动——虽然她的声音已经压得不能再低了。

　　“对不起。”

　　不考虑红冰的心情，自顾自地冲动行事，一厢情愿自我牺牲，却还是让那个人受了不少的伤。

　　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身边传来一小句叹息声。红冰的吐息流向决芸儿，打湿了改造人的耳垂。她抚摸着决芸儿的头发，声音里却完全没有小恶魔的感觉。

　　“我这样说可能有点过分，要是生气的话，直接打我也行。”

　　“你说。”决芸儿的额头抵着红冰的肩膀。

　　“我没有办法替你做出判断。”

　　“……”

　　“虽然得了点病，但是我享受了很多美好的事物。美食、定制、玩乐，这些我都见识过了，那是他人忙活几辈子都无法得到的生活。要说自己有多痛苦的话，那我还不够资格。”

　　“所以？”

　　“所以，我只能提供一些非常局外的理解。”

　　红冰说着，撩起了决芸儿灰色的头发。她的手指夹起细长的发梢，仔细地观察着它们在灯光下折射出的颜色。

　　“你以前的头发是什么颜色？”她问道。

　　“也是灰色。”决芸儿嚅嗫地回答。

　　于是红冰松开了决芸儿的头发，摸向了她的后颈。

　　“你以前的呼吸会比现在快吗？”

　　“没有很大的区别。”

　　红冰的手抚向决芸儿的脸颊，继续问道：

　　“这张脸，是你想像中长大的样子吗？”

　　“可能会有七八成相似。”

　　决芸儿回答的时候有些困惑，因为她总感觉这种问话具有引导性。红冰也看出了她的想法，大小姐抬起她的下巴，那张无暇的脸庞便沐浴在厨房的灯光下。

　　“这并不代表什么确定的进化过程，既然你本人都不清楚，那我就更不能随便断言了。”

　　红冰垂下眼帘，似乎想起了以前的事。

　　“但是你对‘自我’还是有稳定的概念。所以无论你觉得自己是机械还是人类，你依然叫阿芸。”

　　“那你觉得呢？”决芸儿皱起眉头。

　　“我当然觉得是你是人类。”红冰说，“不过，我的想法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重要。”

　　“可是……”

　　“你愿意是什么，就是什么，只要能满足就行。撒谎也好，诚实也罢，喜欢也好，厌恶也罢，只要你觉得作为人类是快乐的，你就是人类了。”

　　决芸儿刚想说什么，眼帘就被红冰合上了。

　　“把眼睛闭上。”

　　耳畔传来轻柔的声音，像是锅中残存的透明气泡。

　　额头的乱发被拨向两边，在皮肤上留下骚动的痕迹，然后传来了柔软的触感。

　　是一个安静的吻。

　　“红冰……”

　　“我也想成为一个容易满足的人。”红冰笑道，“就像这样。”

　　这人是故意的吧。决芸儿心想着，从红冰怀里缓缓地钻了出来。

　　“我就不应该有期待。”她嘟囔道。

　　红冰竖起耳朵：“什么期待？”

　　“不知道。”

　　决芸儿红着脸拿起勺子，专注地捞起粥来。

　　虽然有点凉，但是红冰做的瘦肉粥依然很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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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起来时，窗外的天已经亮了。

　　决芸儿睁开眼睛时，还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这对失眠的她来说，实在是难得一见的光景。窗外的风隐约透进来，吹散了睡饱的困倦感。

　　她赶紧从床上爬起来。楼下已经有碗碟的响声了。

　　“早。”

　　等决芸儿洗漱完，走到一楼时，却看见隋意已经穿好大褂，敲着二郎腿查帐了。

　　“看来你睡得挺不错，”他说道，“我们已经吃完了。”

　　“哎？”

　　决芸儿连忙看向厨房。刚合上洗碗机的红冰探出头，说道：

　　“也才刚吃完没多久，还热着呢。”

　　“啊，好。”

　　决芸儿点了点头，这才发现时钟已经指向九点了。

　　昨天好像也没做梦，睡得还真的挺熟。

　　她挠着头发，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今天的早餐是蒸肉包和牛奶，还有一些温度，决芸儿没有加热，只是恍恍惚惚地吃了起来。

　　“好吃。”

　　她小口地咀嚼着，心情也像睡眠一样，逐渐好了起来。

　　“那你慢慢吃，我先回房间整理东西了。”

　　红冰说着，离开了厨房。决芸儿点了点头，继续吃她的早饭。等大小姐上楼之后，她听见了另外的脚步声逐渐靠近。

　　“等下吃完饭过来一下，我有点事想说。”

　　隋意朝她挥了下手，低声说道。

　　……

　　一顿早餐也花不了太久。决芸儿把残留的碗筷顺手洗掉，然后便走回了一楼大厅。隋意放下账本，他打开抽屉，拿出来一串钥匙。

　　“去地下室吧。”

　　说着，他锁上玻璃门，然后走向了地下室的门口。

　　决芸儿跟了上去。她一直没有进去过，只是听红冰提起几次，比如什么蓝色荧光吓哭小孩，长安街十大怪谈之首，诸如此类的传闻根本数不清。

　　“你还有在做研究吗？”她低声说。

　　“进去再讲。”

　　隋意打开门，两人悄悄地钻进了地下室。

　　这个密闭的空间比决芸儿想象中要大，只是非常的凌乱。桌面上摆满了各种手稿和零件、几十个灰白色的厚隔膜摆在桌面，有的被烧穿了洞，有的还碎成两半，旁边的白纸上还用蓝墨水写满了实验记录，然而上面的书法却毫无进步。

　　“有点乱，先凑合一下吧。”

　　隋意说着，从一堆箱子里掏了半天，才找到一张折叠椅。决芸儿在桌旁找到一小块空地，安静地坐了下来。她看着那些箱子，想起了什么别的事。

　　“隋哥，”她问道，“你最近进的这批货是什么？”

　　“我正要说这个。”

　　隋意搬下一个箱子，灰尘从隔壁的架子上洒下，他咳了几下，熟练地打开了箱子。

　　“说是进货也没错，但不太准确。”

　　“这是……”

　　决芸儿只往里看了一眼，就愣在座位上。

　　那根本不是瓷器，而是合成器官。

　　就像桌上的零件一样，箱子里装满了整齐的人工心脏。台灯明晃晃地照着它们，好像那不是器官，而是商店里摆出来的巧克力。

　　不会鼓动的椭圆体挤在一起，在灯下闪闪发光。

　　“接你过来瓷器行的那天，我不是去和D2老朋友见面了吗。”隋意解释道，“那天除了机械臂，我还和他们讲了关于人工心脏的事。”

　　他说着，机械臂捡起其中一颗心脏，伸长到决芸儿面前。

　　“五年前，我从老沈那知道了药剂的事。在那之后，我就一直在和老同事们联络，希望能找到其他的出路，也就是研究出适合1021的心脏。”

　　决芸儿盯着那颗心脏，感觉自己的心也在砰砰直跳。

　　“真的可以吗？”她又问道，“做出来了吗？”

　　“还差一点，不过很快就可以了。这也是我现在才告诉你的原因。但先别和红冰讲，我怕自己多嘴，说漏些以前的事，等到完全不用顾忌的时候，我自然会告诉她。”

　　隋意收回心脏，不好意思地继续说道：

　　“原理不复杂。1021心脏病最根本的问题，就在于材料的不光滑性，但是问题还是实操。为了研究出最契合的方案，需要专业人士和资金接济，这也是我开瓷器行的最初想法。”

　　当然，好像也没赚多少。他苦笑的脸是这么说的。

　　“中间过程不细讲了，说了也差不多是那样。你看到的这些都是未测验的样品，真正生产的地方不在这里，而是在其他的地方。”

　　“所以这里是测试用的吗。”决芸儿歪头。

　　隋意打了个响指：“对，这里也不是什么正规场所，把重要的东西放在地下室也很危险。我每天要做的，就是测试样品，然后在线上进行反馈。”

　　——我所能做的，就是支援你们的决定而已。

　　回想起隋意昨天说的话，决芸儿突然有些愧疚。

　　“……”

　　她想感谢眼前的表哥，但是却说不出合适的话语。隋意不喜欢听别人吹学术，他承认自己很容易膨胀。

　　可他当年是真的很厉害。

　　“隋哥。你有后悔吗？”她看着满桌的手稿，喃喃道。

　　隋意合上箱子，走回座位旁，扒拉着布满桌面的手稿。

　　“一开始有点，现在没有了。”他说，“现在……或者说我离开的时候，研究院就已经很不纯粹了，在那里呆下去只会更加危险，像我在做的事，是绝对不会得到批准的。”

　　“这明明是很好的研究课题。”决芸儿说。

　　“谁都知道这是好课题。”

　　隋意拿起一张手稿，递给决芸儿。

　　那是一篇论文大纲，题目是《关于D3改造人手术推广的安全性存疑》。

　　虽然看不懂具体的内容，但是决芸儿认出了那个字迹。笔触很清秀，提勾时笔触会微微翘起，小时候收到新年贺卡或是红包的时候，上面的字迹和这个完全一致。

　　“是我妈写的，非常有意思，现在我还会每天读一次。”

　　隋意只是叼着烟，没有点燃它。

　　“可惜的是，它的忠实读者只剩我一个了。”他说。

　　决芸儿看向最底部。结尾写着一个端正的名字：张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