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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三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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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梓咳出几口水,慢慢睁开眼,阳光被枝叶遮挡,并不灼眼。
四周没有人,手里却握着一样东西。
被顽童偷走扔到湖里的木簪,失而复得。
尹梓珍而重之地把木簪捂在胸口,喜极而泣。
不想再增添什么羁绊,也不想再参与影响别人的人生。
关染没有露脸,帮忙捞起湖底的木簪之后,就飞速返回楼里。
没有人知道,她离开千语楼的那段时间里都干了什么。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然而,当关染看清尹梓的脸时,静默良久。
她见过这张脸,在纳兰笙的梦里。
南疆的南风坊坊主,是纳兰笙的仇人之一。
那个复仇的血腥之夜,躺在坊主床上的小倌,与眼前的人脸重合了。
关染坐在石头上,眯着眼看波光粼粼的湖面,太阳很大,阳光很暖,心境过于平静,而泛着丝丝的凉。
“纳兰……”
明明说好不想起你的。
尹梓咳出几口水,慢慢睁开眼,阳光被枝叶遮挡,并不灼眼。
手里是熟悉的握感,母亲的木簪,是他唯一的珍藏。
尹梓珍而重之地把木簪捂在胸口,喜极而泣。
尹梓自小体弱,口不能言,是个乖巧安静的孩子。
母亲将他当作女孩养在深闺,担心他会被外人欺负。
母亲病重,尹梓不得不走出家门,却迷失了路径,被人骗走之后,他再未见过自己的母亲……
母亲亲手为他雕刻的木簪,是他仅存的唯一与母亲有关的物件。
关染从石头上站起来,伸展双臂舒展筋骨。
尹梓终于注意到附近还有另一个人的存在,收好木簪,默默转身离开,刚走远没几步,就听到身后一声:
“扑通!”
水花四溅……
阳光下,关染一跃而下,像一尾深蓝色的鱼,投向碧绿的湖水。
关染屏息直直往下坠,湖里的鱼儿簇拥到她身旁,想要托她上去。
关染摆摆手,沉浸在幽暗阴冷的湖底世界,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有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岸上有个原路返还的人影紧随而至,跳入湖中。
救人者比被救者要狼狈很多。
尹梓努力把关染抱推到岸上后就脱力了,最终还是关染把他从湖里拉上来的。
尹梓骨架不大,却身高腿长,细手细脚,浸水的紫色裙衫以及黑白相掺的头发贴在身上和脸上,喉结又被假皮肤遮掩,雌雄莫辨。
关染把他拖进阳光直射的地界,目光放在他银白色的发丝上。
莫名的,感觉很美。
伸手搓了下他的黑发,手指上有墨色染痕。
暴露在阳光下的手臂,遍布或深或浅的淤痕。
尹梓把衣袖拉下,挡住了关染打量的眸光。
关染移开目光,去看他在土地上用小木棍写的一行字。
“你为什么要跳湖?”
字体藏锋,和她的笔迹完全不同。
关染眨了下眼,对上他疑惑担忧的目光,意味不明地开口说道:“在找一样东西。”
小木棍再次滑动:“找到了吗?”
关染摇了摇头。
尹梓抬头去看湖面,又扭头看关染,小木棍写道:“是什么东西?我帮你一起找。”
关染继续摇头:
“不必找了,大概已经葬身鱼腹了。”
尹梓放下小木棍,留下一句:“我要走了。”
关染坐在石头上冲他挥手:“再见。”
没有问他接下来要去往何处,也没有问他何以为生。
逃离了南风坊,他一路走一路看,寻觅着自己的安身之处,以及魂归之所。
关染看着他的背影渐渐被树丛阻隔,躺倒回石头上,面朝蓝天,目染金光,喃喃轻语:
“要不,还是跟过去看看吧。”
关染不远不近地跟在尹梓身后,看着他走进成衣铺,想换件衣服,无人理会。
走进小饭馆,想填饱肚子,亦无人理睬。
最后,他歇坐在街角石阶上,水亮的眼睛直直地看向街对面的糕点铺。
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三个地痞模样的男人交头接耳,嬉笑着趋近……
尹梓注意到糕点铺前有个人冲自己招了下手,是刚刚在湖畔遇到的女子。
尹梓东张西望,最终指着自己,疑惑相询。
关染颔首点头,又看向他身后的三个男人,手臂交叉做了个“X”的姿势,摇了摇头。
勿扰示意。
那三个男人看懂了关染的意思,痞笑着冲她挥挥手,结伴向另一个方向走去,其中有个男人临走前还冲关染抛了个飞吻。
关染挑眉呵笑,那三个男人是镇上出了名的“街霸三人组”,本性不坏,就是偏好惹事生非。
却从未和关染起过冲突,不仅是因为关染知道他们每个人的小秘密,还因为她曾经神色自如地和他们仨拼桌吃饭……
关染的一本正经、神色自若,诡异地打消了他们找茬的心劲儿。
其实他们只是敏感地察觉到当时的关染心情欠佳,找茬只是在找揍……
他们不知道的是,当时心情烦躁,很想找人打一架的关染确实是想被找茬,才主动过去拼桌的……
尹梓走过来了,关染看着店铺里罗列摆放的各色糕点,头也不抬地问:“你觉得哪些好吃?”
清晰地听到尹梓咽口水的声音,关染不动声色地瞄了眼他干瘪的肚皮,似乎能听到胃部的哀叫。
糕点铺的香味萦绕鼻端,令人如陷蜜海,幸福感丝丝缕缕交织心怀。
茯苓糕、水晶桂花糕、荷叶饼、红糖松糕、豌豆黄、红豆羊羹、千层肉饼、桃花糕、艾糍、香酥排叉……
“……停,我知道了。”
尹梓几乎把店里的糕点全指了一个遍,他觉得每样都好吃。
关染掂量过自己的荷包后,选了甜咸各四种,打包付账后,主动挽了尹梓的胳膊,带着他往下个目的地走去。
不同于纳兰笙,尹梓并不抗拒她的碰触。
“帮我尝尝口味吧。”
关染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把糕点袋斜倾至尹梓面前。
尹梓眉开眼笑,嘴唇开合,问:“真的可以吗?”
关染点头“嗯”了一声,幸好尹梓没有接着问下去,否则关染就要懊恼自己的不擅言辞了。
想让陌生人自然而然接受自己的善意,省去所有问询的交锋以及眼神的交流,是关染的理想状态。
不必小心翼翼地斟酌语气和表达方式,不必顾虑会不会被别人拒绝示好。
她很懒,懒得开头。
她也很怯懦,害怕开头。
看着尹梓心无旁骛地嚼着糕点,脸上露出真心实意的愉悦笑容,关染面上不动声色,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有了开头,接下来的活动也变得顺遂。
在成衣铺里,关染挑了一件淡紫色的裙衫,扭头去看身边的尹梓:“你喜欢紫色吗?”
尹梓开口无声:“喜欢。”
关染点了点头,说:“你很衬紫色。。”
向掌柜付过钱之后,关染把手里的衣服递给尹梓,说:“换上吧。”
尹梓身上的裙衫早已残破褪色了。
尹梓手足无措地接过她递过来的裙衫,不待他疑惑拒绝,就被关染推进了小隔间。
两个人挤在小隔间里,关染转过身倚墙站着,耳边听到身后人窸窸窣窣换衣服的声音,嘴角不由翘起。
尹梓精瘦的后背前胸,以及臂膀腿部,是长年累月的淤痕伤疤。
褪下破旧的裙衫之后,满目疮痍。
时刻注意着关染,担心她会不经意转头看到,尹梓飞快地换上新衣。
他更担心关染发现自己的男性部位,会以异样的眼光审视他。
尹梓有性别认知障碍,生作男儿身却有女儿心,自幼口不能言,性情孤僻,母亲选择将他护在臂膀之下,顺应他的心意,穿衣裙,抹脂粉,盘发髻,弹琴作画……
幼年有多幸福顺遂,后来就有多痛苦不堪。
亦是母亲的呵护与安慰,影响他成为一个温柔坚强的人。
关染没有偷看的念头,即使两个人共处一个封闭的小空间。
她听出来尹梓换衣的匆忙惶急,声音低而清晰道:“慢慢来,不着急。”
一直被周遭人提醒戒骄戒躁的关染第一次对别人说这句话。
关染揪玩着自己的衣带,自嘲地弯了下嘴角。
换好衣服的尹梓伸手轻搭在关染的肩头,虚揽着她走出了小隔间,在人来人往的街上很自然地收回了手。
关染似乎全没在意他的举动,自如迈步往茶楼走去,尹梓在后面踯躅不决,他没有理由跟着关染继续接受她的施予,但是他又很想跟上去。
尹梓独自徘徊的许多天以来,关染是第一个注意到他的困窘,并向他伸手援助的人。
糕点铺前的那个招手,在他日渐枯涸的心田里开出一朵花。
如同今日的晴空万里下,田野里迎风招展的太阳花。
前方的关染忽然站住脚,苦笑着揉了揉眉头。
她知道自己一贯头也不回地往前走,除非身后人主动追过来,她可以一直一个人走到目的地。
发觉尹梓没有跟上来之后,关染转身走了回去,牵起他的手,领着他拨开人群往前走去。
尹梓抓紧她的手,亦步亦趋,跟着她左拐右拐,前闪后躲,在人群中见缝插针,就像玩一场“一条路走到黑,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加速游戏。
尹梓笑了,他没看到在前方开路的关染也笑了。
倘若关染一个人漫步街头的话,恐怕就像蜗牛一样缓慢蠕动,因此她通常会选择避开人群,直接上房,另辟蹊径。
今天,她拉着不会武的尹梓,毅然陷于人群之中,闪挪腾移……
就像余朝年曾经拉着她穿梭人海一样。
那是个喧嚣热闹的夜晚,花灯长街,车水马龙。
当时的关染跌跌撞撞跟在余朝年身后,人影绰绰,令她心生烦躁。
行至半途,关染就松开了余朝年的手……
她差点儿忘了,当余朝年在街上遍寻不着自己,回楼却见自己待在鸽房看夜景时,他黑着脸摔门而去,好几天没理她。
思及此,关染的手劲儿微松,却被身后的尹梓抓得更紧。
关染立时回过神来,回握住他的手,一口气冲进了茶楼。
尹梓却不觉得渴,只觉得腹内空空。
在等待饭食上桌的空隙,尹梓蘸了茶水在桌上写道:
“谢谢你,我会报答你的。”
关染说:“你今早救我上岸,现在两清了。”
尹梓沉吟着,又在桌面上写道:
“我想知道你的名字。”
关染不作声地看着他认真而恳切的眼睛,明显在犹豫。
最终,她终于问他:
“你的名字是?”
尹梓一笔一划地写下他的名字,确认关染看清后,任字迹干涸。
关染效仿他,也在桌面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尹梓看清之后牢牢记在心里。
嘴唇开合,无声道:“关染,遇到你,我很高兴。”
看到他的友好笑容,关染舒展笑颜“嗯”了一声。
尹梓望着她的笑脸,又在桌面上写道:
“我很喜欢和你在一起。”
和她在一起,让他感觉安心。
关染就像母亲一样,买糕点给他吃,买衣服给他穿,还会在人群中握住他的手。
而且,她的目光澄澈,心无所图。
关染抿唇微笑,拿起手边的茶盏啜饮的工夫,扪心自问。
为什么唯独对尹梓不一样?
他在南风坊的遭遇,他手臂上的淤痕,他遮掩的白发……
他和纳兰笙有相似的身世,却有不同的存活态度。
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缘由。
尹梓是承受过苦难折磨依然选择努力生存的那种人,不是满心复仇以死作结的纳兰笙,不是身负罪孽难以图存的余朝年。
也不是为了获得彻底的平静而仰赖以死解脱的关染。
尹梓却是关染最能接受的人,也是唯一能挨着小刺猬柔软的肚皮取暖的人。
受过伤的他,懂得如何才能不伤害到她。
也只有对他,她可以倾情释放悲悯。
直到踏出茶楼,两人沿着街边树荫散步的时候,斑驳光影里,关染看着眼前的路,轻声而清晰地说了一句:
“和你在一起,我也很高兴。”
一旁的尹梓听到了,伸出手正要
去揽关染的臂弯,就像结伴并行的闺中密友那样。
这时,有折柳打闹的孩童从她身后奔过。
关染闪身躲开,尹梓揽臂拽护。
撞进柔软温热的身体那一瞬,关染是发懵的,然而紧接着感受到了尹梓温暖的手掌护住她的头,哄慰般轻抚。
尹梓见到关染的第一眼,就看清她平静眼眸之下那濒临自毁的狂躁。
她掩饰得很好,却有意露出一丝破绽,希望被人察觉到,又害怕被人察觉到之后妨碍她的决定。
关染失神中掺杂着些许感激与温情,心下触动,难以忽略。
有那么一瞬间的奇异心境,让她感受到一线纯粹而明亮的生命曙光。
以及无法言明的安心。
如何能想到,她的救赎竟然会在此时此境以这种面目出现在她的世界里。
然而,早一些或晚一些,或许都不会如同此刻般触动到她。
在重复跳湖的日日夜夜,尹梓不知疲倦,也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直到关染从湖底捞起木簪的那一刻,尹梓的夙愿了结。
身体温热的尹梓早在一个月前就沉眠在千月湖湖底了。
关染在湖底看到了他发白肿胀的残肢……
“你就像是一场短暂的美梦。”
关染扣住尹梓的手腕,忍不住微笑感叹。
尹梓却无声地说:“关染,我该走了。”
手心贴着手心,关染问他:“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尹梓凑近了她,眼睛对眼睛,睫毛撞睫毛,眼里的情绪那么多,开口无声胜有声:“你想再见到我?”
关染有点儿脸热,眼瞳转动,扫过他的眉眼鼻尖。
“想……唔……”
尹梓垂眸吻了她。
手腕上传来温热的触感,尹梓托起她的右手,将一件东西放入她的掌心,温暖的掌心圈住微凉的手指。
质朴无华的木簪,是两人牵连在一起的开端。
尹梓将他的珍宝交给了关染。
关染同样珍而重之地收下。
当他们在千月湖底看到彼此的第一眼起,一根无形的线,悄悄缠上了两人的足腕……
没有人对此感到奇怪,好像纳闷这种感情的诞生才是一件奇怪的事。
这种感情,有别于男女之情,因为情智懵懂;有别于同道之谊,因为朝花夕逝;有别于血脉亲情,素无交集。
似一株在冥土之壤中肆意滋生的藤蔓。
昙花一现,因短暂而美极。
因为有限,所以毫无保留。
因为无果,所以喷薄而发。
他和她是互为救赎的关系。
身影变薄时,尹梓伸臂抱住关染,安抚般轻拍她的肩背,有道别的话,却发不出声。
关染凑到他耳边,低声喃语:“我知道。”
知道他想说什么,想传达什么。
最后,尹梓弯腰帮关染抚平衣衫上的褶皱,又蹲下身帮关染拍落袖角裙尾的灰尘……
看着他下蹲的姿态,关染的眼眶湿润了。
她忍不住伸手捧起他的脸,在他怔然的表情中,第一次主动亲吻一个“男人”的嘴唇。
心随意动的纯粹一吻。
无关情爱,也无关性别。
她是被“他”的灵魂吸引的刺猬。
因为无法成为“他”那样的人,所以忍不住亲近“他”,感受“他”的存在。
庄玉姌感应到关染的所在,率先寻来,关染离开的时间有点久,让她心生担忧。
更无语的是,作为兄长的关山越甚至不清楚关染的去向。
“姐姐,你一个人站在这里做什么?”
庄玉姌跑过来牵住关染的手,循着香味看到了关染手里的糕点袋。
“哇!好香啊!”
庄玉姌从纸袋里拿出一只艾糍塞进嘴巴,抬头见关染正目不转睛地望着某处虚无,眼里闪着光。
“姐姐?你在看什么?”
关染看着尹梓消失的光影,回答说:
“在看耀眼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