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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四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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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即要启程,繁花镇的最后一夜。
关染站在千语楼的最高处,俯瞰万家灯火。
夜风燥热,星河晃动。
鸽房里的小鸽子们三五成群蹲坐在楼檐上,咕咕叫。
月色下,一道人影在街头巷尾闪现瞬移,最终止步千语楼。
一直秉烛等候的路仁为他开了门。
“老大,你可算来了。”
穆凉提步往楼上走,从落云谷昼夜不停地赶来,神色疲惫,眼睛却亮。
“小玉呢?”
“在关染的房间里睡着了。”
穆凉挑眉。
“哦?她们姐妹俩相处不错?”
路仁秉烛跟在后面。
“白天形影不离,晚上同床共枕,小玉很黏她。”
庄玉姌是怕关染一声不吭跑远消失了。
“关染那丫头近日都在做什么?”
“……打扫千语楼。”
关染一个人包揽了整座千语楼的卫生,不让外人帮忙。
确实,除了她,没有人是千语楼中人。
曾经的“三声”管事也不是真正的楼中人。
路仁提到了关山越和柯枭。
“昨日,关少侠和柯少侠结伴来看望她,关染打算明日随同前往九柯门,小玉也要跟着一起去……”
路仁察觉到庄玉姌对柯枭有着不同寻常的好奇心,犹豫了下,没有对穆凉提起。
穆凉脚步一顿,继续往楼上走。
“关山越也在镇上?”
“关、柯二人就在千语楼附近的楚衣馆住着。”
老大为什么独独提到关山越?
“听说,关山越月底就要成婚了?”
“是啊,小玉说关染参加完关少侠的婚礼之后就会回城。”
路仁以为穆凉的关注点会在关染回城的事情上。
然而……
穆凉舔了下尖牙,低笑:“成亲是喜事,不如我也去沾沾喜气。”
路仁:“啊?”
城主明明下令让穆凉尽快回城的啊……
为什么老大突然要去参加一个素不相识的中原人的婚礼?
关染的房间里只有酣眠如小猪的庄玉姌,隔壁余朝年的房间也没有人影。
路仁便带穆凉去了鸽房,鸽房没有人,也没有鸽子,却能听到楼顶“咕咕、咕咕”的叫声。
躺在楼顶看星星的关染瞥了一眼翻上来的男人,盘腿坐起来,打了个招呼:
“哟!好久不见。”
穆凉弯腰捞起一个空酒壶,闻了闻,走到关染身旁坐下。
“中原的酒不如城里的酒好喝,等回城了,我给你搞几坛老三亲手酿的松莲酒。”
关染没有问“松莲酒”是什么酒,想了想,还是说:“老三为了防着你偷挖他的酒,这次藏了个很隐秘的地方,你大概是搞不到手了。”
穆凉不觉得她会知道那么多有关琉璃城的人事。
关染仰头去看夜空中的星星:“纳兰在琉璃城待了五年,承蒙你们照顾了。”
她了解不到的有关琉璃城的人与事,却是通过纳兰笙的视角看到的。
包括她从未谋面的父亲,庄拯。
穆凉却说:“那个傻小子,不提也罢。”
关染轻“嗯”一声,张张嘴想说什么,却又阖上嘴巴。
显然,穆凉不是个适合的倾诉对象。
如果她告诉他说,自己希望身死之后,所有存在的痕迹都会被抹消,而不会有人为她难过悲伤的话……
估计穆凉又会二话不说,痛下狠手,教训她一顿。
关染不应该再继续说一些惹人厌烦的不负责任的消极话语了。
即使她心有所想,也不该表达出来,添人苦闷。
穆凉却有话想对关染说。
“丫头,你知道多少有关云弥儿的事?”
关染扭头去看他,表情迷蒙。
穆凉笑着露出满口尖牙,像是深海的鲨。
“别装傻充愣了,丫头。”
关染面瘫脸,极认真地盯着他,无厘头地来了一句:“我还以为你会喜欢我呢。”
穆凉睁大了眼睛,伸出大手掌糊上她的脸,大力摇晃,笑叹:“你个傻丫头,还真是什么话都能说出口。”
“傻丫头”关染面无表情,目光空洞。
穆凉顿了下,收回搓磨她的手,犹疑道:“你刚刚是在开玩笑的,对吧?”
关染一本正经地说:“没有啊,我真以为你是对我有意思的。”
穆凉抓头发,低头看看脚下,抬头看看月亮,最后扭头盯紧关染。
不可否认的是,他之前确实做了很多会让关染想岔的亲密举动。
天知道,他只是觉得逗弄关染很好玩罢了……
这下糟糕了,如果关染回城后对城主说起,他肯定会被罚去垂天瀑布面壁的!
穆凉说:“丫头,你想多了,我……”
关染打断了他的话,淡声说:“我知道啊。”
穆凉:“你知道?”
关染伸手搓脸,露出恶作剧得逞的浅笑:“啊呀,刚刚差点儿就忍不住笑场了。”
“穆凉,你整我那么多次,也该让我扳回一局了。”
当然,或许不只一局呢。
穆凉其实已经分不清关染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了。
但是他只要去选择相信他想相信的,就够了。
相信关染刚刚确实是在有意逗他。
正要安心地舒口气,关染却又在他耳边掷了雷。
“你们都不知道吧,云弥儿大概只能活十八年了。”
云弥儿有家族遗传病,她的母亲,落云谷的前谷主,在言锁心被杀的当晚病逝,享年三十六岁。
云弥儿今年十八岁,是享誉江湖的菩提圣手,名满天下的红颜美人。
不管是天妒英才,还是红颜薄命,她都没能逃过。
穆凉站起身就要走。
他刚从落云谷赶来,却又要重返落云谷。
穆凉想见到她。
立刻!马上!
临走之前,穆凉忽然问了一句:“这件事,你有告诉过关山越吗?”
关染摇了摇头,没吭声。
不知道有不知道的幸福。
而且,她知道这件事时,已经晚了。
关山越就快要和柯惜成亲了。
关染决定尊重云弥儿的决定。
月光中,穆凉跃下了千语楼,投身向黑暗,也投身向他心中的光。
关染怔怔地望着眼前骤然出现的空无,忽然站起身往前追了两步,停住了。
粘稠闷热的空气里是她无奈的苦笑:“罢了,就算我说了,他也不会听。”
正如她希望关山越对云师姐死心,她也希望穆凉不要陷得太深。
云弥儿心有所爱,在很小的时候就有。
出于对那个人的渴求,她接受了少年关山越的示爱。
无可如何的寄情,没有结果的交往。
关染四仰八叉摊开倒在楼顶上,极尽舒展,星河倒映在她的瞳孔里,旋转移动……
关染闭上眼睛,微笑咀嚼两个字眼:
“哥哥。”
清风拂过脸颊,眼皮越来越重,睡意袭来……
踩踏瓦片的声音响起,有人逐步走近,鸽群没有示警。
路仁的脚踢到了空酒壶,嘴里“啧啧”有声。
任劳任怨地扛起“醉鬼”关染,往房间里送。
结果,庄玉姌一个人“横霸”了整张床,路仁只好把关染安置在隔壁余朝年的房间。
“呼~我的老腰哎……”
“关染,你怎么更沉了呀?”
床上的关染睡颜安然,仿佛了无心事。
路仁环视了一圈余朝年的房间,干净整洁,却空寂阴冷。
没有人住的房间,也很寂寞吧……
路仁轻轻关上房门,离开了这个寂寞的房间。
一灯如豆,蛙鸣呱呱。
言珏放下手里的医书,抬目看向推门而入的云弥儿。
“你看起来很累。”
云弥儿擦去额角的汗,提着药箱来到床边。
“谷里的孩子生病了,我等她们睡着了才过来。”
天色晚了,她是小跑着过来的,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
言珏卷起自己的裤腿,配合云弥儿给他的足腕换药。
瞥见她裙上的泥印,温声说:“其实你每日把药留下,我可以自行更换的。”
云弥儿笑笑,没有言声。
换过药之后,云弥儿帮他按摩腿部,以防肌肉萎缩。
微弱而明亮的烛光下,云弥儿侧脸柔和,似暖玉澹光。
而言珏,依然是面容残破,伤疤纵横,犹如鬼面。
再也无法成为青衫公子的他,没有想过要恢复容颜。
云弥儿帮他掩上薄被,纤纤素手放在他的手边,无限接近却没有接近。
“言公子,今天你都做了什么?”
这是他们俩每晚的例行交流,都是喜静的人,不聊些什么的话,可以一直沉默下去。
言珏今天却没有细细述说这一天自己的所见所闻。
“穆凉已经离谷数天了。”
云弥儿愣了一下,看着言珏的眼睛,等着他的下文。
“云谷主想必已经知晓穆凉的心意了。”
怎么会不知道?穆凉有事没事就出现在自己的视线里,好几晚夜袭她的小木屋,气场迫人,又有所克制。
一方面蛮横硬闯,另一方面随意自然。
像暴雨侵袭,又像细雨濛濛。
落云谷上下,恐怕无人不知吧?
云弥儿垂下了头,却不是害羞,而是疲惫。
言珏伸出右手覆上她的发顶,温声说:“你,有没有想要托付终身的人?”
云弥儿轻声说:“没有。”
她只有想终生陪伴的人。
将言珏枯瘦的右手拢在手心,云弥儿问:
“哥哥,有没有想要携手余生的人?”
言珏怅然一笑,说:“已经……没有了。”
云弥儿看着他不再美好的面庞,问:“哥哥,你会一直陪在我身边吗?”
言珏却说:“我会比你先老去。”
云弥儿笑眼含泪,摇头:“不会的。”
你会比我活得久一些,再久一些……
言珏看到她眼里有泪,以为她是害怕他先行老去,便安慰她说:“在你遇到正确的人之前,我一直都会在。”
云弥儿揩去眼角的泪,笑得苍凉。
“嗯!”
“我和你分开生活了十八年,需要共同生活十八年才能正好弥补,对吗?”
“哥哥,外面的世界很美好吧。”
“等你身体好起来,我们一起去创造一些回忆吧。”
“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回忆……”
云弥儿感觉到视线变得迷蒙,言珏漂亮如珍珠的眼睛忽近忽远。
她今天太累了。
“哥哥……今晚我能和你一起睡吗?”
在母亲的肚子里时,他和她相依相偎。
然而从出生的那一刻起,两个人就没能躺在同一个襁褓里,睡在同一个床铺里。
思及此,困意战胜了理智,云弥儿侧卧在床畔睡着了。
烛光渐弱,夜色渐深。
言珏看着云弥儿蜷起的背影,眼眸里闪过一丝怀念。
在言珏还不是众人追捧的青衫公子的时候,在言珏还是孤单一人的小小少年的时候,在言珏还不知道自己母亲身在何方的时候,在言珏还不知道自己有个双胞胎妹妹的时候,他也曾如此赖在父亲的床榻边。
回想着当年父亲的反应,言珏慢慢移动着手脚,将薄被展开,轻轻盖在云弥儿身上。
吹熄了灯盏,室内骤然陷入黑暗,只有屋后池塘里,传来阵阵蛙鸣。
言珏阖上眼睛,安然入眠。
云弥儿却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她在被中转过身去,面朝着平躺安睡的言珏,闭上眼睛无声道:
“我真的很想你,世界上另一个我。”
云弥儿知道自己是被死神提前打过招呼的人,她会在相约的日子离开。
此生太短,可以无悔地去爱一个人。
全心去爱这个世界上的另一个她。
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