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行走录》赤蚁

32、三十二

　　清浅而青涩的一吻终了，离陌红着脸伸出手松松收拢吸附在自己前襟的，蜷曲的长发，像海藻一般，缠住了他年轻纯挚的心……
　　花念筠就像用歌声吸引海客的海妖一般，用她的泪眼吸引了少年离陌，心甘情愿沉溺于此。
　　“为什么……会是我？”
　　“为什么不会是你？”
　　离陌垂下眼，看见了她藏在衣襟里的挂坠，是一颗狼牙。
　　他看到过，花念筠曾拿着它去找过他的师父冥珑，他没有去偷听她们的对话。
　　他大约在等，等花念筠从冥珑那里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之后，主动告诉他或者永远不告诉他，她是不是有目的地接近他，图谋着掳获他的心。

　　花念筠伸手捉住离陌的下巴，歪着头打量他的神色，泪眼变得朦胧，她凑近他的脸，伸出小舌头舔了舔他的嘴角，抵着他的唇说话：“有一股悲伤的苦涩味道，为什么？”
　　离陌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忽地伸手轻轻抱住了身前的人，轻抚她的长发，却不让她看到自己的表情。
　　“阿陌？”
　　“我……只是害怕失去你。”
　　在我终究会把你刻进我心里之后，失去你，就是硬生生剜去心头肉，会很痛苦，所以很害怕……
　　花念筠纵情地搂着他的腰，笑：“傻瓜，我就是为了遇见你才会出现在你身边的，就算你以后要赶我走，我都不会离开你的。”
　　“而且，只有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才会感觉很开心很开心。”
　　“所以，你不要害怕，我会一直一直陪你走下去的！”
　　“阿陌，你要记住，我呢，是上天派来守护你的！”

　　离陌知道，除了花念筠，此生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对他说这些话了。
　　“其实……我没你想象中那么勇敢。”
　　“那……你会为了我变得更勇敢吗？”
　　“会的！”
　　“乖～摸摸头。”
　　“我曾经是个很怯弱的人，没有人喜欢我，即使是我的母亲……”
　　“曾经是曾经，现在是现在，我喜欢现在的你，也会喜欢未来的你。你以后不会让我后悔喜欢你吧？”
　　“不会！绝对不会让你后悔！”
　　“嗯！阿陌一定不舍得我失望痛苦，对不对？”
　　“我发誓，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痛苦。”
　　“呐～誓言已发，不得食言咯。”
　　“嗯嗯！”
　　“那……我对你又亲又抱又表白的，你是不是也该说点什么？”
　　离陌红着脸在她耳边轻声而郑重地说了一句话，花念筠的耳朵红扑扑的，开心地在离陌脖颈后方咬了一口，小狼崽一样。
　　离陌终于舍得松开她，摸着脖子，青涩而羞涩地笑，露出贝壳一样的小牙齿。
　　情人眼里出西施。
　　花念筠和离陌，额头抵着额头，都觉得彼此笑着的模样很可爱。

　　平生轩内的魅生倚窗站着，听着门外那一双小儿女纯挚无暇地谈情说爱，不禁露出慈母笑……个鬼！
　　难不成，当初她和慕容棣在一起的时候也这么“蠢情”吗？
　　还是不要回想了……

　　戴着雪白面具的冥珑在阴影里站着，看不出她有什么情绪反应。
　　“在长狱山穴之下只发现了冥陨的遗骨，却没发现我的尸骨？”
　　“是。”
　　“无碍，终究不过一具遗骨，也没什么用处。”
　　“夫人，既已知晓花念筠是冥陨的女儿，还要让她留在离陌身边吗？”
　　魅生侧脸看了眼窗外廊下的两个年轻人，笑了下，说：“无妨，上一代人的恩怨已经终结在十四年前了，年轻一代的他们有自己的路要走。”

　　魅生收起重重藕粉色的床帐，看着床内阖眼安眠的柯絮，握住她枯瘦的手，缓缓收紧。
　　一句话轻轻溢出唇边。
　　“阿絮，如今只剩下你了。”

　　慕容棣和冥玲早已死去。
　　父亲也已离世。
　　小拯有了妻子和女儿。
　　阿黎也有了自己的家庭。
　　如今，离陌也有了他此生珍爱的人。
　　阿絮，我不知道自己何时会忽然离去，倘若没能等到你醒来的那一天，你会不会更难过？

　　庄玉姌在路上遇到了一个戴着斗笠，穿着草鞋，手持碧绿竹杖的布衣僧人。
　　赶忙让路仁停下马，跑到僧人面前，合掌笑问：“这位师傅，冒昧打扰，请问您从何处来，要往何处去呀？”
　　僧人伸掌还礼道：“离某只是佛门俗家弟子，小姑娘不必多礼。”
　　路仁一听对方言明自己姓“离”，立刻拱手道：“原来是莲安居士离裳离居士，久仰大名，今日得见，实在有缘，不如一起结伴同行？”
　　说着悄悄冲庄玉姌眨了眨眼。
　　庄玉姌赶紧点头应和：“是啊是啊，有缘千里来相会，呃……是相逢即是缘，我们二人也是从紫穹山下过来的，离裳叔叔是要去繁花镇吗？”
　　离裳温言回道：“正是。”
　　一旁的路仁苦哈哈笑。
　　离裳和路仁年纪相近，却被庄玉姌称呼为“叔叔”，弄得“路仁哥哥”有些赧颜，他的娃娃脸果然太显嫩了哈……
　　据说，莲安居士年轻的时候也是个霞姿月韵的雅士，不知为何，十几年前忽然剃发修行，成了佛门的俗家弟子，独居在紫玉山庄的别苑，过起了独身静安的田园生活。
　　风吹日晒中，人变糙了，也变黑了，如今很难再从他身上看出曾经清俊秀雅的风姿。
　　“五秀”中实力最强的人，却最不像个江湖侠客，倒像个平凡普通的庄稼汉。

　　“离裳叔叔，你脖子上戴的是什么？佛珠吗？”
　　那是一块赤红色的琥珀玉，像只染血的眼睛。
　　说明这只母蛊死前吸噬了不是庄家血脉的活人。
　　庄玉姌惊奇地看着它，赞叹：“好漂亮的玉啊！”
　　“离裳叔叔，这是紫玉山庄独产的玉种吗？我还是头一次见到红彤彤的玉呢！”
　　路仁望天：小玉这丫头又开始“天真懵懂”哄着别人套消息了。
　　嘛～也是个得天独厚的本事。

　　离裳握着手心里的琥珀玉，怀念道：“这是我一位故人的遗物。”
　　庄玉姌摸了摸怀里的琥珀玉指环，那也是她父亲一位故人的遗物。
　　“离裳叔叔，你的故人莫不是你心爱的姑娘？”
　　路仁一把按住庄玉姌的脑袋，赔笑：“小孩子说话口无遮拦，离居士别放在心上。”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是路仁也好奇离裳一直独身寡居，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不为人知的凄美爱情故事？
　　路仁合掌赔罪：佛祖啊，原谅我长存不息的八卦之心吧！
　　庄玉姌：原谅他吧！

　　离裳当然不会满足两个萍水相逢的陌生过客的八卦之心。
　　他将琥珀玉贴身收好，温善一笑：“小孩子好奇心重是好事。”
　　然后？
　　然后就继续三人一马步行赶路……

　　庄&路两人交头接耳中。
　　庄：“路仁哥哥，我怀疑离裳叔叔手里的琥珀玉是姑姑的那只母蛊，你觉得呢？”
　　路：“不用怀疑，肯定就是！”
　　琉璃城存在数百年，只有庄笙一人跑到中原生活，且身死异乡。
　　庄：“路仁哥哥，你有没有听姑姑说起过她第二次丧命的具体情况？”
　　路：“你觉得这么丢面儿的事，她肯说给我听吗？”
　　庄：“……确实不会哈……”
　　路：“不过，大小姐重生这段时间，并没提起过离裳这号人物，离裳怎么会有大小姐的遗物，还称之为故人？”
　　庄：“费解……不如干脆问问吧。”
　　路：“嗯……委婉一点哈。”

　　“离裳叔叔，你一直没成家也是因为不愿意受婚约的束缚吗？”
　　离裳抓关键词：“也？”
　　“我有一个姑姑，她一直到死都没嫁人，但是她有一个志同道合的情人，还为对方生了一个儿子呢。”
　　离裳似乎遥想起某个记忆深处的人，笑着说：“你姑姑倒是与我那故人很像。”
　　“咦？叔叔你的故人是个女子？”
　　“嗯，一个……很特别的女人。”
　　“叔叔，你和那个故人是好友？”
　　离裳摇摇头，笑叹：“她不怎么注意我，我也很少能和她说上话。”
　　庄玉姌小小声道“叔叔，你该不会是暗恋她吧？”
　　离裳既没点头，也没摇头，抬眼去看前路茂密鲜绿的树和草，笑着说：“或许吧……”

　　离裳第一次见魅生，不是在紫玉山庄，而是在九柯门。
　　九柯门的柯大小姐还待字闺中的时候，离凇隔三差五就派人送些时新的东西过去讨她欢心，话本、玉雕、古琴、绣品、裙衫……只要是柯絮喜欢的，离凇全部听在耳里，放在心上。
　　那一日，离裳代兄长送些香品过去，主要是想借九柯门的《澜石机关术》一观。
　　原本不会见到魅生的。
　　离裳亲自把兄长的礼物转交给柯絮的时候，魅生在九柯门的藏书阁的阁楼上睡觉。
　　离裳去了藏书阁找书，就站在一楼的书架间翻阅。
　　两个人一个楼上，一个楼下，一个睡得安稳，一个看得专注。
　　魅生睡醒了，把功法珍藏本随手一塞，施施然下了阁楼。
　　却是从另一个方向出了藏书阁。
　　彼此都不知道，对方曾与自己待在同一个空间。

　　等离裳把《澜石机关术》的内容全部吸收消化掉，天色还不算太晚。
　　拜别了门主和柯絮，他骑马离开九柯门没多久，遥遥听见柯絮在喊：“离小裳，你个小书呆，把我给你哥哥的回信落下了！”
　　离裳立刻勒马回头，就看见五百米开外，一个红衫女子松开了手里的弓弦，一枝系着白绸的长箭笔直地冲着他的方向而来，“嗖”地擦过他的耳畔，扎在身后的树干上。
　　“阿生，你不会是故意吓他的吧？”
　　“不过嘛，他也没那么不经吓。”
　　“哎！离小裳，天色将晚，路上注意安全哦～”

　　那是离裳第一次见到魅生，没看清她的脸，只听到她的名字是“阿生”。
　　那一枝箭，破空而来，裹挟着宿命的奇特气流，掠起他的鬓发，也惊动了他的心。
　　只不过那时的离裳没有察觉到罢了。

　　离裳再次前往九柯门，是陪兄长迎娶柯大小姐。
　　那是他第二次见到阿生姑娘，一张极具侵略性的面孔，张扬着野性的美。
　　离裳看清她的第一眼，就联想到自己以前在丛林之地遇到的母豹。
　　气势迫人，矫健灵活。

　　尤其令离裳感到神奇的是，柯絮和魅生的相处极为融洽。
　　离裳出庄走动时，要么是去铸剑庐拜师学艺，要么是随船出海探索未知之地……兴趣广泛以至于活动范围经常变动。
　　离裳不出庄走动时，可以十天半个月待在自己房间里研究各门各派的功法。
　　有些时候，他既不出庄，也不待在房间里。
　　那个时候，阿生姑娘变成了魅生夫人，无冥教中无人敢惹的存在。
　　魅生来紫玉山庄看望柯絮的时候，离裳偶尔会在平生轩露个脸，却不怎么和魅生说话，而是默默观察她的变化。
　　魅生由气势迫人的母豹，慢慢变成随性懒散的狮子。
　　每一次见她，都有明显不同的感受。
　　离裳知道慕容棣，正如慕容棣知道他。

　　离裳迟钝到没察觉出柯絮曾试图借助他来离间魅生和慕容棣的感情。
　　但是他察觉到自己对魅生有了绮念，他以为不见面就可以淡化。
　　离裳出庄的次数变得频繁，待在外面的日子不断延长……
　　他的侄子离谦出生的时候，离裳回了紫玉山庄，正巧在紫穹山下遇见闻讯赶来的魅生。
　　那是两人第一次单独相处，从山下走到山上的那条路，那么长有那么短，离裳记不得魅生说了些什么，自己又回了些什么，他只记得魅生唇角始终不曾消散的笑，以及……
　　仿似盛开着大片彼岸花的血红裙衫。

　　离裳闻到风里的凉意，以及随风传来的香气，有花香，有草香，也有她的发香。
　　两人交错而行，却是他第一次距离她那么近。
　　第二次距离她那么近，却是在发现她的尸体之后了。

　　柯絮得知魅生的死讯之后，选择抛夫弃子，随她而去。
　　离裳得知阿生姑娘的死讯之后，去了南疆。
　　他永远也忘不掉那一天的心情，大起大落，焦急忐忑。
　　他心焦而恐慌，心存一丝微弱的侥幸，翻遍了无冥教各处散落的教众尸体，认出了浑身是血的慕容棣，却始终没能发现魅生的尸体……

　　离裳没再回去紫玉山庄，大海捞针般走遍中原每一处土地。
　　他找那个虚无缥缈的魅影有多久呢？
　　半年？一年？两年？三年？
　　曾经的书呆少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成长为江湖人敬重的莲安居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