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行走录》赤蚁

31、三十一

　　紫玉山庄里，头号大忙人离凇神龙见首不见尾，二号大忙人离谦倒是初初见过一面。
　　离谦长相酷似其父，气宇轩昂，肃正端方。
　　魅生时隔十数载，再度踏入紫玉山庄，初见离谦，还以为是离凇本人现身。
　　就连说话的形貌以及沉熟稳重的性情都如出一辙。
　　“余姑娘，听青艾说起，你与我二弟同行而来。”
　　魅生微微颔首还礼：“小女素闻紫玉山庄大名，无奈体弱多病，出不得门。幸得离小公子造访千语楼，治好了我的痼疾……虽不能结为两家之好，但结伴同行还是无碍的，对吧？”
　　离谦：……完全抓不住对方话里的重点。
　　转头看向一旁垂首坐着的离陌，嘱咐道：“二弟，来者是客，余姑娘暂居山庄，你需尽地主之谊，好生招待。”
　　离陌看着一脸平和温善的离谦，一口应下：“嗯。”
　　离谦打量了他好几眼，由衷地笑了笑：“出门一趟，你成长了不少，这很好。”
　　宽厚的手掌拍了拍离陌的肩膀，离谦又去忙了。
　　魅生看到了离陌强抑欣喜的表情以及望着离谦的濡慕眼神，说：“看来，你和离谦关系不错。”
　　“嗯，我很少和大哥碰面，但是每一次见面，大哥都不会像其他人一样忽视我，而是会主动问询我的生活起居。”
　　“即使别人都说，柯夫人服毒自尽是因为我，但是大哥，从来没有对我表示过厌憎……”
　　“我常常想，如果我是他，我能做到心平气和地对待害母仇人吗？太难了……”
　　“所以为了不给大哥添堵，我很少见他……”
　　“大哥他……一直没变呢。”
　　离陌有些羞怯地垂下头抿唇笑了。

　　魅生体会不到他这种小心珍藏的感激之情。
　　“离谦已经成亲了？”
　　离陌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摇摇头说：“没有。”
　　“去千语楼提亲的人为什么是你，而不是他？”
　　从年龄和成功率两方面来考虑，都是离谦更适合。
　　离陌四下里看了看，走近了魅生，低声说：“大哥希望我不要一直孤单一个人，所以请求离庄主让我去试试……”
　　魅生奇道：“你这么听离谦的话？”
　　不过，想想离陌之前那副胆小怕事的懦弱无能样儿，讨女孩子喜欢真的很难呐。
　　离凇怕是压根儿没关注过离陌长成什么性情了吧……
　　即使魅生和慕容棣都是当年赫赫有名的人物，也不代表着他俩的孩子被放养之后还能自主成长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啊。
　　离陌犹豫着低声说：“其实，还有一个原因，是……”

　　“余小姐，客房已经收拾好了，还请移步。”
　　青艾出现在会客厅门前，引手作请。
　　离陌一下子跳起来，催促道：“先过去吧。”
　　魅生看了眼青艾，瞄着明显有些心虚的离陌，低声笑：“一惊一乍，该不会是在意人家姑娘吧～”
　　离陌猛摇头，暗暗拖着她向青艾走去：“有劳青艾姐姐带路了。”
　　路上，魅生问：“另一个原因究竟是什么？”
　　只见离陌悄悄伸手点了下前方带路的青艾。
　　魅生恍然地长“哦”一声，忽地快步走到青艾身边，离陌下意识伸手去抓，已经晚了。
　　“青艾姑娘，可许了人家？”
　　青艾不明所以，回答说“未曾”。
　　魅生双手握拳作娇羞状，憧憬而迷恋地说：“方才得见离谦公子，果然是人中龙凤，万里挑一……可惜当初来千语楼提亲的不是他，不然小女子我肯定会欣然应允的。”
　　离陌：我是被变相踩低了，对吧……
　　青艾听罢，只是点点头道：“可惜了。”
　　随行的家仆可以避开无名客栈，捡回一命，真的圆环玉佩也能顺利送到离庄主手里……
　　但是，她还会交到关染那个朋友吗？

　　魅生又见青艾摇了摇头，还以为离谦的暗恋有戏，就听青艾说：“余小姐不必觉得可惜，日后见到大少爷，多多暗示即可。”
　　说罢，就继续在前方引路了。
　　身后的魅生瞠目结舌：“啊……是吗……”
　　现在的小姑娘都这么无悲无喜，情感迟钝吗？
　　离陌在后面推她走：“别玩了，如果大哥把你的玩笑当了真，就是添乱了。”
　　魅生纳闷：“你确定离谦的心上人是那个小丫头吗？”
　　怎么感觉青艾并不把离谦放在心上。
　　离陌反问：“你似乎对大哥的事很上心，是因为柯夫人吗？”
　　魅生：“你为什么这么问？”
　　“你刚醒的时候就追问过柯夫人的消息，却很少提到离庄主。而且……我并非离庄主的孩子，你却依然选择来紫玉山庄。”
　　“我想，你是来山庄找故交的，对吧？”
　　魅生痛快承认：“没错，我就是来找旧情人的。”
　　离陌听她承认了自己的猜想，先是点点头，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吃惊道：“什、什么，旧情人？？”
　　魅生的目光投向了山庄深宅后院的“平生轩”。
　　那里，是庄主夫人的居所。
　　如今的平生轩内，躺着昏迷不醒十五载的柯絮。
　　阿絮，我回来了。

　　九柯门所在的通华镇以东，是一片汪洋海域，中原人称之为揽月海。
　　揽月海中有一座人口不过百的小岛，岛上居民称其为云鲸岛。
　　云鲸岛之下是成片成簇的海中繁花——碎翅。
　　形似羽翅，黑白共色，长年盛放，永浸揽月海。

　　当年，庄笙私自开启琉璃城大门，取走大门附近成熟的两对生死蛊，头也不回跃进幽暗的洞穴水域，等她从水里冒出头的时候，却身处云鲸岛一处无人石窟。
　　担心被老城主追上的庄笙，没有多做停留，做了只简易船筏就投身于一望无际的揽月海。
　　在一个海上骤雨的夜晚，缺水少食的庄笙遇见了九柯门的环海船队。
　　那是庄笙和柯絮的初遇。
　　一个气势狂野，有如幼虎独行。
　　一个巧笑倩兮，有如塘中初荷。
　　有意思的是，刚强的庄笙身着女装，纤柔的柯絮却是女扮男装。
　　完全不是英雄救美的戏码，但不可否认的是，庄笙被柯絮救下了。

　　柯絮问到她的名字时，庄笙看着船舱外的幽冥深海与肆虐风雨，回答说：“阿生。”
　　紫衣锦服的柯絮风雅地晃着手里的折扇，点评道：“阿生，平顺一生，名字真好。”
　　庄笙没有告诉柯絮，她的阿生，是重生之意。

　　柯絮是前任九柯门门主的妹妹，也是九柯门的大小姐，却和琉璃城的大小姐庄笙迥然不同。
　　庄笙擅长攀爬，射箭，匿行，搏击。
　　柯絮擅长养花，做饭，女红，八卦……
　　庄笙五音不全，柯絮歌声动人。
　　庄笙评价人看武功，柯絮评价人看外形。
　　庄笙不怎么看书，柯絮的房间藏满了各类话本。
　　庄笙不关注江湖八卦，柯絮讲起武林轶事如数家珍。

　　柯絮是影响庄笙变成魅生的关键人物。
　　搭上了九柯门的环海船，就搭上了柯絮的改造船。
　　庄笙莫名其妙当了一年柯絮的保镖兼密友。
　　柯絮模样清丽可人，性情柔和憨直，惹人怜爱。
　　庄笙与柯絮相处的三百六十五天，被她软化成后来有点儿女人味的魅生。
　　海上航行一年之后，柯絮回到了九柯门，准备嫁人事宜。
　　紫玉山庄的庄主离凇爱她怜她，早已起誓非她不娶。
　　柯絮也早已感动应许他的提亲。
　　离凇和柯絮在一起宛如一对璧人，再般配不过。
　　远嫁前夜，柯絮拉着庄笙的手，哭着说：“阿生，我舍不得你离开，你跟我一起走，好不好？”
　　庄笙擦去她的眼泪，在她额上印上一吻，说：“不管我身处何地，结交何人，都不会忘记你。”
　　“要幸福啊，阿絮。”
　　那一日清晨，目送柯絮笑脸含泪地被离凇接走，庄笙独自离开了没有柯絮存在的九柯门。
　　游历南疆的时候，庄笙遇到了她短暂一生的情劫——慕容棣。
　　彼此倾心似乎只在一瞬之间，庄笙彻底变成了魅生夫人。

　　魅生很爱慕容棣，就像慕容棣爱她一样地爱着他。
　　那种灵与肉的契合，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带给她。
　　那个男人完成了魅生的最终改造。
　　有恨有爱，有泪有笑。
　　唯独没有，后悔过。
　　没有后悔过和走火入魔的他同归于尽，因为想让他知道自己是愿意共死的。

　　江湖人都说，无冥教是暗夜夺命的化身。
　　柯絮不喜慕容棣，时常邀请她到紫玉山庄作客，魅生欣然前往。
　　柯絮希望魅生可以离开无冥教，留在紫玉山庄，有意介绍离凇的弟弟离裳给她认识，魅生不以为意，倒是慕容棣醋意滔天，各种理由缠着她，借机减少魅生与柯絮的交集。
　　直到柯絮有了身孕，更加想念魅生的陪伴，魅生对她可以说是有求必应，只要柯絮撒撒娇或者撒撒泼，魅生就会哭笑不得地任她予取予求。
　　经常一次作陪就待上一月有余，后来想想，她确实对柯絮过于忍让宽和了，以至于给她和慕容棣的结局埋下了危险的伏笔。

　　无可否认的是，柯絮在魅生心目中，是特别的存在。
　　魅生和离凇唯一相像的一点就是，真心爱护着柯絮。
　　希望她可以获得长久的幸福。
　　后来想想，当时会出手救下冥玲，或许是因为在冥珑身上看出了冥玲是她一直努力守护的最后一方净土。

　　柯絮看待魅生呢？
　　恐怕是更甚于特别的存在。
　　十五年前，无冥教一朝覆灭，柯絮安插在教中的暗桩亲眼目睹魅生夫人身死。
　　柯絮收到消息之后，独自待在房间里，生了追殉的心思，也确实那么做了，即使因着冰寂花抢回一命，却不愿醒来。
　　魅生有些意外，却并不如何惊讶。
　　或许是因为，她早就察觉到柯絮对她不同寻常的感情了。
　　曾经的魅生没有认真正视过那段感情，自尝恶果。
　　如今的她，失去一切，无所畏惧，也无须逃避。
　　只需要顺应心意往前走。

　　十五年后，重生还魂的魅生应她所愿，再度踏入紫玉山庄，走进她的“平生轩”。
　　平生轩，愿阿生平顺一生。

　　“阿絮，我惟愿你一生平顺。”

　　“阿陌！”
　　肩上被人轻巧一拍，离陌微一侧头，差点撞上对方的脸。
　　“念、念筠姑娘，你这么快就回来了，有找到你父亲吗？”
　　花念筠从后面抱着离陌的脖子，有意无意地在他耳边吹了口气，柔声说：“本来不会这么早回来的，不过我想阿陌了，就干脆先回来看看你。”
　　离陌脸色涨红，后背柔软的触感让他手足无措。
　　“念筠姑娘，你先放开我，好不好？”
　　他憋气憋到要晕过去了……
　　花念筠从善如流地松开他，惊奇：“阿陌，你不会是发烧了吧？”
　　说着就要伸手去摸他的额头，离陌连连退开两步，惶急摆手：“我、我没事，可能是站在太阳下晒得久了。”
　　“念筠姑娘，你要不要先回房间休息一会儿？”
　　“我还不觉得累，阿陌，你是在等阿生姐姐吗？我陪你一起，好不好？”
　　离陌说不出“不好”，讷讷地点点头。
　　花念筠就挨着他一起坐在廊下，离陌慢慢地往旁边移了移，还没等松一口气，花念筠又挨了过来。
　　离陌觉得自己真的开始发烧了……

　　花念筠今天穿着水蓝色的裙衫，蜷曲的长发披散着，光洁的额前贴着淡蓝色花钿，是一串大大小小的海螺形状。
　　“念筠姑娘，你似乎很喜欢蓝色。”
　　“因为大海是蓝色的，我自出生起，看到最多的就是海。”
　　“你的家乡在海边？”
　　“不是哦，是在海里，我的家乡是一座小岛，一座很美很美的小岛。”
　　“阿陌，不如你去我的家乡作客吧，我想要把自己亲手酿造的第一壶酒送给你喝。”
　　在她的家乡，亲手酿造的第一壶酒要送给自己的心上人。
　　“好，我会送你平安回家。”
　　花念筠笑了，泪眼弯弯，装的不是水，而是酒，惹人迷醉的酒。
　　离陌看着她装了美酒的眼眸，从心底里涌上一股强烈的爱怜之情。
　　被一股莫名的力驱使着，他低头凑近了她的脸，花念筠微笑着闭上了眼睛，感觉到离陌颤抖的唇爱怜地停留在自己的眼角……
　　离陌闭上眼，能闻到她身上带着阳光的花香，一种他从来没闻到过的花香。
　　很特别。
　　因为是她，所以特别。

　　“是我家乡独有的一种花，它有一个很特别的名字。”
　　“是什么名字？”
　　“碎翅。”
　　像极了蓝色大海上，鸥鸟凌空滑翔时，展开的羽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