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新月又如眉(4) ...
-
不知不觉已折腾了一夜,如今外面已是气清天亮,依稀有光透进来。在地上昏了一夜的玉容终于悠悠转醒,仿佛只是酣睡了一夜做了一个香甜无比的美梦,竟还伸了个懒腰。看得我与那人瞠目结舌,自愧不如。
她似感觉到了有两道目光,又似是想起了什么,突然从地上跳起来,到处在找什么人,急得好似热锅上的蚂蚁。
我悠悠地开口:“我在这儿。”
玉容闻言一喜,正要开口。
便被我打断:“我没事,我很好,你也没事,不仅如此还好好的睡了一觉。”
“你怎么知道我要说什么?”她好奇地问。
我斜了她一眼:“师傅此时想必正在四下寻我们,既然你醒了,我们也该回去了。”转身,对那人颔首道,“阁下的伤已无大碍,我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只见得他点点头,说道:“多谢姑娘的救命之恩。”
我颠了颠手里温润的玉佩,拉着仍旧一脸困顿的玉容走了。
玉容一路上聒噪不已,满腹疑问较东海之水有过之而不及,一会儿问我昨夜发生了何事,一会儿又问我为何要救那个素不相识的人。
“唔,为何救他吗?”我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答道,“大约是见色起意罢。”
这世间总有许多言语无法解释的事情。就好像飞蛾明知注定灰飞烟灭仍要扑火,烟火明知注定归于尘埃仍要绽放,也许一个人从遇上另一个人开始便是踏上一条不问归程的路。
无非四个字,身不由己。
待我们回到灵犀阁,师傅果真等在门口,神情阴郁,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可见一斑,像极了传说中威风八面的神荼郁垒。若是平时我必定要满脸堆笑地奉承:“师傅之英姿,惊才俊逸,世无其二,实乃翩翩君子也。”
只是今日,拍马屁是无用了。
我对玉容嘱咐道:“你且去做一桌好菜,这里我来应付。”接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挤出两行泪,垂涕而道,“徒儿知错,还请师傅责罚。”
师傅抖了一抖,还未走远的玉容亦抖了一抖。
“你何错之有?”师傅毫不领情。
眼泪竟不管用了,我咬了咬牙,狠心掐了掩于袍袖之下的胳膊,疼的我两眼泪汪汪,哽咽道:“徒儿错在不该偷溜出阁,一夜未归。”
涕泪纵横,梨花带雨。
“哼。”师傅拂袖。
“徒儿前几日在《神农本草经》中,读到了一种草药,却未见过,十分好奇。因此才携了玉容去寻。只是没想到竟在山中迷了路。”我声泪俱下,又抬手抹了一把泪,极为不小心地露出了青红交加的手臂,凄凄惨惨戚戚。
果然余光中瞥见师傅的神情有所缓和,打铁须得趁热,我贴心地提议:“师傅为徒弟们担心了一夜,应是饿了,玉容已做好了饭,师傅可要尝尝?”
雪消冰释,景和风暄。成了!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我同玉容仍是被罚抄了药经。待我们抄完药经已是一天后。我伸展了抄经抄得酸涩的手,忽然瞥到被我放在一旁的玉佩,也不知那人如何了。于是趁师傅和玉容都不察,又去了那山洞。
空空如也。
空气中一丝人的气息也无,仿佛从未有人到过此处。若不是地上一滩前日生的火堆燃尽剩下的烟灰,我几乎怀疑是否只是经历了一场黄粱梦。如今梦醒魂归,人去楼空。
顷刻之间心好像被人高空从抛到了一座万劫不复之地,不分昼夜地坠落,无尽地虚空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从四面八方笼罩而来。我不由得抚了抚心口,喃喃道:“这是怎么了。”
忽有一张白帛映入眼帘,想是他从里衣上撕下来的,上面用烟灰写着四个字。
“后会有期。”
我气极,将白帛揉作一团扔在地上:“什么劳什子的后会有期,欠着我一个心愿居然还不告而别。”
良久,又将那白帛捡了回来,轻轻摊开,有风拂过,吹得白帛翻飞。
我盯着半晌,然后小心叠好,仔细收进怀里,哼哼道,“后会有期,你赖不掉的。”
像是在告诉自己,未来可期。
人云,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我自十四岁那年起便害了这相思病,只没想到这一害便是一辈子。
秋去雁南飞,灵犀山上的花开了又败,树叶绿了又黄,万事万物几经轮回,生生不灭,唯有流光容易把人抛。我在灵犀山上的第十个年头,京城相府里的老爹终于想起我这个流落在外的游子,派人将我接了回去。
听来接我的林管家道,先皇在位时,下了一道赐婚圣旨,结得是皇家同将军府的君臣之谊,赐得却是尚在腹中的我和当朝璟王殿下的姻亲。我心想这先皇陛下着实是个人才,彼时我尚在腹中,男女不辩,他就敢下一道圣旨让自己的亲儿子和一个不知男女的胎儿成婚。也亏得我为女儿身,
若是我生作男儿,煜王殿下岂不是要同我永结龙阳之亲。
皇帝就是皇帝,实在是胆识过人。
林管家福了福身子,说:“如今小姐已至及笄之年,此番小的便是来接小姐回京完婚的。”接着敛眉肃容,安静地侍立在一旁。
观得师傅坐在上座,慢条斯理地饮茶,一切如常。一旁的玉容端着茶杯,张着一张嘴,神色纠结,却是不动。
我清咳两声:“我知道了,劳林管家稍等,容我收拾收拾行李,便同你回去。”说完,向师傅和玉容递了个眼神。
房中。
玉容十分担忧,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道:“你真要同那林管家,回京完婚吗?”
“自然是真的。”我叹了叹气。
“可我舍不得你。”玉容拉着我的手说。
“好师妹,得了空我便回来看你和师傅。”我安慰道。话虽如此,心头却掠过了一丝伤感,我同玉容相伴多年,形影不离,早已将对方当做亲姊妹。此番回京完婚,却是不知何年何月能够再见。
沉默半晌的师傅突然开口打断我和玉容姊妹情深互诉衷肠,对玉容吩咐道:“我同兰漪说两句话,你且替他收拾一下行李。”
又对我说:“京城中鱼龙混杂,朝堂纷争波谲云诡,踏错一步便是粉身碎骨。待你回京后万不可再像现在这般任意妄为,凡事要三思而后行。”神情肃穆,语气中似有一丝几不可闻的担心。
“是,徒儿记下了。”我收敛了眉眼,一副乖顺模样。
“还有一事。”他顿了顿,仿佛思虑斟酌了良久又道:“你娘当年死得蹊跷,她与我师出一门,自幼习武,断不可能难产力竭而亡,只怕那丞相府中的水亦是深不可测,你要多加小心。”
“师傅此言,莫非我娘是被人所害?”我惊道。如此一来我岂不白白地背了这么多年的克母骂名,白白地被父亲放逐十年。
“极有可能。”他的眼中似有千山暮雪连绵不绝,看向我的时候雪消冰融,殷切地嘱咐,似怕我听不真切,一字一句道:“你娘只得你这么一个女儿,你切记万事小心,无论如何都要保全自己。”
“徒儿省得了。”我倏然间鼻头一酸。一丝愁绪才下眉头又上心头,十年往事踏马纷呈而来。我自幼丧母,四岁被父亲放逐到灵犀山。师傅虽同我素昧平生,却视我如己出,教我识文断字,习武强身,一身医术倾囊相授。想到这里,双膝颤抖不已,跪倒在地,双手交叠在额前,俯身叩首,言语已经破碎哽咽:“徒儿不孝,还望师傅保重。”
“去吧。”他淡淡道,背过身子不再看我。
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有一滴泪隐没在黑暗中。
拜别师傅和玉容,踏上了回京的马车。此去山回路转,马车缓缓而行,冬日的灵犀山更是静谧,只听得见起伏的马蹄声和车轮行进的声音。我掀起车帘甚是惊奇,入目所及竟是暮雪纷纷,一路的银装素裹。
过往须臾数个冬天,灵犀山都不曾落过雪,今次倒是纷纷扬扬地下了一场大雪。
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
我抬手接住一瓣雪花,低声道:“连你也来送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