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犀乱》小黄猪

34、泉下泥销骨（3）

　　林锦对外头的花花世界好奇不已，行一日路便要停两日游山玩水，如此竟用了两个月才抵达京城。靖国公夫妇提前几日得了信，早早候在城外迎接林锦，翘首以盼望穿秋水，终于等到姗姗而来的马车。

　　林锦一下马车就被国公夫人霍影迎了满怀，见到流落在外十多年的小女儿，霍影喜不自胜，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我可怜的锦儿，终于回来了。”

　　或许是骨肉亲缘使然，林锦也情不自禁地落起泪来。

　　靖国公在一旁亦是有所感，湿了眼眶，掩饰道：“好了。先回府再说吧。”

　　霍影拭了拭眼角的泪，道：“老爷说的是。锦儿连日赶路想必是累极了，是母亲思虑不周。来，母亲带你回家。你林纾姐姐听说你要回家，高兴了好几日，现下正等着你呢。”

　　靖国公这一生只得两个女儿，皆为正室所出。小女儿林锦甫一出生便被仇家算计，流落在外，寻寻觅觅了十五年才寻回，是以外人只以为靖国公府有一位大小姐林纾，无人知道还有一位二小姐。

　　大小姐林纾从小被如珠如宝地养着，生得清丽绝俗气若幽兰，更是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不仅是京城中所有子弟的梦中情人，也是京城中所有贵妇太太们理想的儿媳，上门提亲的人将将从城东排到了城西，导致靖国公府的门槛每隔三日便要修一回。

　　这样的盛况一直持续到月前，江老夫人夫人上门提亲。林纾这朵旷世幽兰最终许给了敬武将军江恕为妻，京中的太太们终于放过了国公府被踏得瑟瑟发抖的门槛。

　　林锦与这位暌别十四年的姐姐十分投缘。林纾患有先天弱症素喜静，捧一本书便能看一天，举手投足端庄优雅，待人谦和有礼，虽是闺阁女子却心在四海见解不凡。在林锦看来，林纾是世间无双的奇女子，所以她喜欢与林纾待在一处。

　　林纾习字，林锦便支着脑袋在一旁磨墨。林纾字如其人，秀美灵逸，飞云流畅，只一会儿洋洋洒洒写满了一张纸。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
　　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姐姐写的是白头吟。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姐姐想与江恕白首到老吗。”
　　林纾放下笔，一片坦然：“世间女子所求皆为一心人，我亦不能免俗。”

　　“江恕待姐姐好吗？”

　　“他待我极好。我想同他岁岁长安，白头偕老。”

　　月无常圆日，人无久长时。婚期将近，林纾的身体却每况愈下。

　　弥留之际，林锦守在林纾的床头，哭肿了一双眼。

　　林纾气若游丝，握住林锦的手：“人但有一死。我虽知道总有这么一日，却没想到来得这样快。”

　　林锦将林纾的手紧紧攥在手里，泣不成声。

　　“我曾想着与江恕一起游遍世间山水，执手看尽江南的风景。等天冷了，便采了初雪煮茶一起坐在廊下看雪。如今却是不能够了。”

　　一滴泪从林纾眼角滑落消失于枕畔：“原是我痴心妄想，总以为自己能争得过天命，应下这门婚事，存了与他白头的奢望。如今却是害了他。”

　　林锦抚上林纾的脸，为她拭去眼角的泪痕，哽咽道：“姐姐一定会长命百岁，儿孙满堂。”

　　林纾竭力平缓气息，勉力一笑：“傻妹妹，答应姐姐一件事。”

　　林锦摇头：“我不答应，姐姐要做什么事情，待姐姐好了自己去。”

　　“婚期将至，我不愿徒留他一人受这京城中人的耻笑，又唯恐他会难过。妹妹便代我嫁给他好不好。待我去后，你便告诉他我与旁人私奔断了他的念想。”

　　“姐姐这说的是什么话。”

　　林纾有些喘不上气：“你若不答应，我万死不能瞑目。”

　　林锦艰难地点头：“我答应你，替你好好照顾他。”

　　林纾心中的巨石落下，再也支不住沉重的眼皮，陷入黑暗。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大婚前半个月，林纾卒于她最好的年岁。

　　林纾秘密发丧过后不久，便到了五月初八，林锦同江恕的大婚之日。林锦披上原本属于林纾的嫁衣，踏上前往将军府的马车。

　　钟鼓琴瑟相交，马车驶过长街，林锦突然想起数月之前的那个夜晚，玄色的衣衫，墨黑的眼眸，那人踏月而来，隐于夜色，只留下一句有缘再见。

　　只怕情深缘浅，后会无期。

　　如水月色映进西窗，屋内红烛摇曳，红帐轻拂，林锦端端正正地坐在喜榻之上，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攥在一处，手心出了许多汗。盖头底下的脸色亦是惨白难看。她盼着江恕不要来，这样就发现不了她代嫁的事情。

　　事与愿违，不出半晌，江恕便从喜宴上脱身，进了新房。林锦只能退而求其次盼着他喝得醉醺醺不省人事，最好认不出她不是林纾。于是林锦努力嗅了嗅，大失所望，一丝酒气也无。

　　江恕非但没有喝醉，反而清醒得很，抬手将屋中的侍女喜婆打发出去，在喜榻上坐下，满眼含笑，小心翼翼揭去新娘头上的盖头。

　　盖头之下的女子露出一张清丽素净的脸，江恕脸上的笑容瞬时僵住，捉住林锦的手，怒声诘问：“你不是林纾，林纾在哪儿。”

　　林锦被他掐的眼泪汪汪，抬眸的一瞬间却愣住了。天道如此作弄人。

　　她以为再也见不到的人，原来近在咫尺。与姐姐有过山盟海誓的人，此时此刻站在她的面前成了她的夫君。

　　命运何其残忍，偏偏以这种难堪的方式让她们重逢。

　　林锦按捺心中的钝痛，谨记林纾的遗言，艰涩地开口：“我是国公府的二小姐林锦。日前姐姐逃婚至今未归，无奈之下只能由我替嫁。”

　　“信口雌黄！林纾为何要逃婚，国公府又何来的二小姐。”

　　“姐姐走前留下信说她早已心有所属，不愿嫁入将军府。而我因为自小流落在外，日前才归府所以鲜少人知。”林锦直觉得字字锥心。

　　江恕颓然松开手，摇摇欲坠：“我不信，你胡说。”

　　“国公府上下皆知，你大可去查。”

　　江恕踉踉跄跄退到案边，将桌上的合卺酒砸得粉碎，头也不回地离开。林锦失了气力，瘫坐在榻上，望着地上的狼藉碎片出神。

　　合卺交欢，永不分离。林锦知道，她的爱情就像这洒了满地的合卺酒一样，覆水再难收。

　　守在门外的银朱送走了怒不可遏的江恕，进入屋中又见林锦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问道：“小姐，姑爷怎么走了？”

　　“他不会再来了。”林锦闭上眼，将眼泪悉数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