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第 3 章 ...

  •   二十日后便是谷雨,安王府照例设了送霜宴。常言道“清明断雪,谷雨断霜”,又兼四十多年前的第一位安王妃偏好此日,年年设宴,到后来成了老王妃,儿媳孙媳都孝顺,都依着她的习惯。十年前老王妃去世,这送霜宴却还是一年一度地办了下来。

      安王是异姓王,姓沈,因先祖的从龙之功,封了世袭王位,如今不是战乱时,虽没有实权,却依旧显贵。如今王府中有两位公子与一位女公子。长子沈郊,是安王妃正经的嫡子,次子沈却,是庶出。唯一的一个女儿唤作沈蕴,与沈郊一母同胞,生得娴静温婉,在京都颇受赞誉。

      安王府与武威侯府祖上是出生入死的结义兄弟,沈郊与谢遥又是一起长大一起习武的,两家便十分交好,因而每年的送霜宴谢遥必然到席。

      今日谢遥到的时候,沈郊正在正厅待客,听说他来了,一直迎到中门。

      谢遥已经向里面走进来,迎面看见沈郊,笑道:“我又不是什么大客人,你何必这么周到。”

      沈郊只温雅地笑着:“你怎么不是大客人?在蕴儿心里,没有比你再大的客人了。”

      谢遥敛了笑容:“我的意思你是知道的,别拿老一辈的话来挤兑我。”

      沈郊叹了口气:“我知道,只是怕蕴儿放不开罢了。你且进去吧,方才有小厮传话,说我母亲找我。”

      沈蕴喜欢谢遥,这在京都原是众所周知的。虽说两家的长辈都乐见其成,但谢遥却向来没有表露出这样的意愿过,于是便一直拖沓了下来。

      等谢遥去了正厅,沈郊便向后堂走去。

      安王府的花园建在前后堂之间,当中有一个人工的湖泊,周围置了许多太湖石,乍一看仿若山涧。湖边种的树木极其茂盛,又因已经初春,有许多新绿的叶子在上头,乍看去繁茂得紧。

      刚走到湖边,就听得草木间仿佛窸窸窣窣的声响,又好像有短促焦急的人声。因着前些日子王府里刚出了一起管事轻薄丫鬟的事情,沈郊便越发留意。他向那边走近一些,听得更加清晰。确实是女子的声音,还是个年纪尚小的女孩子。

      沈郊朗声道:“谁在那里!”

      声响骤停,却还是没有人回应或是出来。

      他皱了眉,语气越发严厉:“谁在那里!”

      短短的沉默,终于树后传来一道女孩子的声音,又羞又急,仿佛下一瞬就要哭出来一样:“……我,我是今日染衣香来的舞姬……公子可否过来帮一帮我?”

      沈郊犹豫了一瞬,随即举步过去。

      看见的是一个女孩子的背影,穿着朱红的薄纱舞衣,露出白皙莹润的脖颈,双手在头顶折腾着什么。

      他走近了些,这才看见是她发顶的一枚珠花被卡在了一簇枝叶间,似乎是因为想要取下珠花,又平白绕上了几缕头发,发丝与枝叶交缠,确实不是独自能解开的样子。

      沈郊走到她身后,伸手去帮她解。

      指尖不慎碰到她的手腕,女孩子迅速放下了自己的手,方才因为着急而泛红的耳根更加红起来。

      沈郊三五下给她解开后,退了一步,道:“好了。”

      女孩子转过身来,看见他腰上佩着的瑜玉綦组绶带,急忙跪在地上,俯身行礼,道:“不知是贵人,方才乱了尊卑,望贵人见谅。”

      沈郊只能看见她的发顶,堆的几个小髻上簪了一枚白玉镂金珠花,金丝蜿蜒伸展,倒是容易被勾住。

      他道:“无妨,你去罢。”

      女孩子轻轻应了一声,慢慢起身,却没有走,犹豫着悄悄抬头看了他一眼。视线恰好对上,她飞快低头,急忙转身小步跑走了。

      软缎舞鞋踩在落叶上,声响轻微,朱红舞衣水袖扬在身后。

      沈郊突然觉得仿佛看见了某个山间的精怪。他想起刚才对上的那一眼,杏眸,含着水光,因为着急的缘故眼角绯红,透着懵懂无辜,像是围猎时看见过的幼鹿的眼睛。

      他回身继续向后堂走去。

      安王妃正与老王妃一同聊天吃茶。

      今年的腊梅开得甚好,老王妃常日又爱吃甜食,这几日膳房便常备着梅花蒸酥酪。早晨摘下半开的腊梅花,放在山泉水中,上面搁青竹蒸篾,白玉盏装的新鲜牛乳,和上三滤的醪糟蒸出来,如此梅花的香气便能熏染到酥酪中。

      老王妃年岁大了,安王妃常日便不许她多吃甜食。这对婆媳是京都中出了名的和顺,从安王妃刚嫁入王府,还是世子妃的时候起,便从没有起过纷争。老王妃膝下三个儿子却不得女儿,向来将媳妇当成女儿疼的。安王妃是前左相的独女,虽幼年丧母,但左相教导有方,生得端庄宽容脾气,十七岁时嫁与当年的世子,便一直与老王妃和睦相处,到现在更是亲如母女。

      因今日是送霜宴,安王妃才许膳房将盏装的酥酪换做了瓷碗。

      沈郊到时,安王妃正给老王妃倒茶解腻。

      老王妃素来疼爱沈郊,一见便止了他的行礼,叫他过来坐下。

      安王妃顺手给沈郊也倒了一盏茶,隔着白瓷莲叶盏托放到他面前,问:“前厅的客人都到了?”

      沈郊道:“父亲的老友俱已到了,其余宾客来了大约七成,现下二弟正在前厅替我。”

      老王妃抿了一口茶,笑道:“你二弟惯听你的话,平日里哪里肯做这些寒暄的事情。”

      “二弟原是马背上的英雄,祖母若再说,怕他听见又要说您偏心了。”

      安王府的二公子名叫沈却,是如夫人所生。这如夫人原是安王未婚时的通房丫鬟,一直安分守己。安王婚后便抬作贵妾,直到沈郊出生后,才向安王求一个孩子傍身,生下沈却后升作如夫人。

      沈却自小醉心于武功刀马,文史书册一概不看,成日在演武场摔打,生得也英气勃勃。虽是庶出,但对安王妃一向敬重,自小便亲近沈郊,沈郊也从不嫌他聒噪。

      放眼整个京都,内宅平和如安王府的,再没有了。

      老王妃放下手中的茶盏,道:“今日叫你过来,是知会你一声。你今年及冠,我和你母亲商议着,给你收一个通房。”

      沈郊没有说话。

      老王妃不知为何就笑了:“你父亲啊,当年也是这个模样。”

      安王妃道:“你祖母原是想在王府中挑选,盖因我们常日用的都是自小相伴的侍女,年岁着实不合适,你妹妹院子里的侍女自然不能动,剩下的便是些外院通传扫洒的小丫头,不论样貌体态都不入我的眼……”

      沈郊开口道:“母亲,我……”

      “我晓得你要说什么。”老王妃开口打断,“无非就是先立业后成家或是一生一世一双人这些话,这些你父亲当年说过的话。”

      她虽有些年迈,但常日保养得益,眼睛还是神采奕奕的,声音也清晰:“子都,你是安王府的世子,通房是一定要收的。你及冠后,若房中无人,不论圣上还是其余显贵,想往你房中塞人的数不胜数。你先收一个知根知底的放着,若是喜欢最好,若是不喜欢,便只当一个由头,正好用来打发了以后被送来的女人……如此你可明白了?”

      沈郊沉默了一瞬:“子都明白。”

      老王妃点了点头,示意安王妃接着说。

      安王妃便继续道:“我今日从染衣香要了些舞姬。虽说是歌舞坊,但那里收的女子都身家清白,宫中掌乐司都常来要人的,又兼大多家境贫寒,背景也单薄。你一会儿看着从中挑一个,再合适不过。”

      沈郊颔首:“是。”

      今日的送霜宴请了染衣香的舞姬做悬绸舞。宾客知道后都颇为惊喜。

      当今圣上宁昭帝,是个风流儒雅的君主,向来偏好丝竹歌舞,不过在政事上也英明果决,朝臣们便不多干涉。宁昭帝两年前微服去过染衣香,恰好看了一位花名为丁香的舞姬跳的悬绸舞,大加赞叹,有意收入宫中。那舞姬却不愿,宁昭帝也不再强求。此事过后,染衣香一时风头无两,日日都有达官显贵来看悬绸舞,只是那舞姬再也不曾上过台。时日久了,渐渐就淡忘了些。

      因君主风雅,臣下也都附庸。今日忽然听说得以赏看悬绸舞,很是谈论了一阵。

      一时看见有两列舞姬娉婷走到了台后,谈论声便渐渐轻了。

      笙箫管弦渐起,粉霞色衣衫的舞姬从两边翩跹而来,姿态娇妍。

      王府女眷都坐在纱屏之后,与男人们隔开,却不影响观看台上的歌舞。沈郊坐在主席上待客,间或拦一下安王的酒杯。

      安王总是笑骂:“又是你母亲派来看管我。”

      沈郊也只笑着,不说话。旁边坐的就是谢遥,二人间或相谈。

      台边乐曲渐渐激越起来,隐隐是琵琶淙淙铮铮的声音占了上风。沈郊放下手中的酒盏,抬眼看过去。

      台上翩然垂下一卷红绸,顶端似乎缚在顶梁上不可见,下尾逶迤到地面。沈郊看着那红色,突然想起方才在花园中见到的女孩子。她仿佛说……是染衣香的舞姬?

      一个鼓点,乐声骤停。

      红绸顶端一动,滑落下来一个美人。美人背对宾客,双手握着红绸,软缎舞鞋,缀金铃,朱红舞衣,流水袖。

      渐到红绸正中,落势忽止。她突然松开双手,向后下腰翻身,一瞬间头下脚上,像是要直直坠落下来。不等台下宾客惊呼,又足尖一绕勾住红绸,轻轻悬在空中,同时水袖长长地向两边甩去。

      薄纱水袖,像是朱砂墨落进水中一样朦胧散开。于此同时,婉转的琵琶声起,而后琴瑟起,笙箫起,管弦起。

      她在空中借腰力起身,依着红绸舞出一个极漂亮的惊鹄回云。

      柳眉杏眼,眸中盈盈水光。正是沈郊方才见过的女孩子。

      女孩子不经意看到了台下的沈郊,似乎惊了一惊,勾着红绸的足尖竟险些一松。但当即就回过神来,跟着乐音翩然起舞。

      谢遥看了好友一眼,问:“甚?”

      沈郊笑了笑:“无甚。”

      安王妃身边的大丫鬟从纱屏后垂首走到沈郊身边,轻声道:“王妃说,此女名持盈,扶持之持,盈缺之盈。”

      沈郊沉默了一会儿,手指摩挲了一下瓷杯,道:“你回禀王妃,可。”

      丫鬟行礼去后,谢遥举了举杯:“险些忘记,子都今年也是束冠了。”

      沈郊瞥了他一眼,抬手一碰,很是从容:“远安兄莫不是以为等令堂晓得这个消息以后,依旧不会着紧你的终身大事。”

      谢遥面不改色地搬开他的手,仰头把酒喝了下去。良久,“啧”了一声。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