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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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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威侯府姓谢,已然三代荣华,门庭显赫,在朝中地位尊崇。头两位侯爷都是一辈子南征北战,兵马血汗打下的功劳。后来世态安平,看不出有战乱的苗头,武威侯府才有些闲暇。几年前老侯爷病重,是年轻时在战场上留下的病根,一直不得好,一时发作起来,没有几个月便驾鹤西去了。侯府只有一位公子,单名一个遥字,袭了爵位,掌管兵马司。
前面骑马的便是谢遥和他的侍从。
通体乌黑的骏马,四蹄踏雪。其上端坐着的男子,剑眉星目,容颜俊朗,神情淡漠,穿着玄色锦袍,玉冠束发。身边跟着三名侍从,四人不疾不徐地行在前方。
侍从听见辘辘的车声,低声问:“侯爷?”
谢遥回头看了一眼,道:“无碍。”
他略向路边行了些,方便那马车过去。
马车却没有超赶他们,只不远不近地走在后方。
谢遥便不再留意,径自向前行去。
他与慧空大师是忘年之交,两人虽一在朝堂一在方外,却也时常对弈畅谈。此番正是慧空邀他前去,说是近日得了些好茶叶,请他一同尝尝。
等谢遥在山门前下了马,身后那辆马车也恰恰停在他们身后。
被跟了一路,总有些不大舒服。谢遥把缰绳交到侍从手里,而后抬眼看过去。
车上下来的女子身段窈窕,穿着一身藕荷色的衣裳,面容清秀。
谢遥看了一眼,不甚在意,正待回身,却被车帘中迸出来的一抹朱红牵了目光。
车上又走出来一名红衣女子,俯身出车门,长长的发丝倾泻在车板上,与下裙逶迤在一起。先下车的女子伸手去扶她。软缎绣履探出一瞬,又被掩在裙下。她站稳后理了理衣裙,抬眼看过来,眉眼精致妩媚,胭脂痣撩人。
她望见他,似乎怔了一怔,而后屈膝行礼。
双手交叠于右侧,左足后移,屈膝低首,行的是奴籍礼。
想来这女子,或是歌舞坊,或是烟花巷。
谢遥回身向寺院走去。
依着礼制,奴籍不能与贵人同行。
等谢遥四人将近行了十步,景烟行才带着金梳跟着走进去。
前方正候着那个登记名册的小沙弥,看着不过十岁大小,穿着僧衣,手里一串念珠。
谢遥先过来的。小沙弥便行礼道:“施主稍等,今日还有一位女施主……”话音未落,看见后面走过来的景烟行。小沙弥双手合十,宣了声佛号,道:“两位施主请随小僧来。”
景烟行依旧落后谢遥一些,一行人来到禅房前。禅房门开着,院里有僧人在打扫。
刚到门前,就听得房内慧空大师道:“两位施主请进。”
谢遥已经来过许多次,侍从们都习惯地停在门外,并不进去。景烟行轻声对金梳道:“你也别进去了,在外面候着。”
金梳应了之后,便退到门边。
景烟行抬眼看了看里面,慢慢地走进去。
四方小桌,慧空正坐在上首,谢遥坐在右侧,余了左侧与下首两个位置。
景烟行先与慧空合十行礼,慧空起身还礼。而后她朝向谢遥,道:“不知贵人身份?”
谢遥看了她一眼,道:“武威侯。”
景烟行依旧合十行礼:“此处方外之地,不便与侯爷跪拜,请侯爷见谅。”
谢遥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慧空倒了一盅茶水,放在左侧,道:“景施主落座。”
景烟行依言坐下。正对面就是谢遥,隔着茶盏中升上来的稀薄水汽缭绕,看见他面容淡漠疏离。
光影从雕花窗棂间落下来,明明暗暗。慧空突然微微笑了,低声道:“阿弥陀佛。痴妄,痴妄。”
金梳在门外不过等了半刻钟多,景烟行便出来了。她迎上去轻声问:“姑娘怎么……”
景烟行道:“先走。”
待行到了禅院外,她才道:“面已经见了,我原也不喜欢佛法,便辞了。”
金梳:“姑娘用那么大的人情,跟慧空大师换了这样一次见面,何以又如此草率?”
景烟行面色平静,道:“除却这里,我在哪里同谢遥见面都要行跪拜之礼,得不来他正视一眼的。现如今他能看了我几眼,已然极好了”
金梳抿了抿唇,问:“回园子么?”
“不,上车候着,谢遥出来了叫我。”
“是。”
禅房内棋局已起。谢遥手执黑子,落在棋盘上。
慧空跟着落了一颗白子,道:“方才那位女施主,着实心思玲珑。”
谢遥抬头看了他一眼:“何以言?”
慧空却笑了,道:“不可言。”
谢遥接着落子,却不知怎么,突然想起刚才那女子走时的盈盈一拜。红衣乌发,腰肢细软,眼睛望过来时,衬着那一点胭脂痣,娇媚非常。
容色惊人的奴籍女子。
谢遥敛了心神,不再去想,凝神对弈。
等谢遥走出山门的时候,已经将要午时。他一抬眼,看到那辆马车依旧停在那里。车夫站在马边,见他出来,回身向帘内说了什么。
下一瞬,车帘向两侧挽起,合在帘钩上。
帘内美人跪坐,现下直起身来,又轻轻俯下去:“染衣香景烟行,见过侯爷。”
谢遥受了她这一礼,淡漠着问:“如何?”
“无。”她起身,仍旧跪坐,道:“方才因在佛门不曾行礼,却不敢乱了尊卑,因而在此等候侯爷。”
谢遥不置可否,接过侍从递来的缰绳,翻身上马,轻叱了一声便走了。身后三名侍从急忙跟上。
景烟行看他离开后,叫金梳放下车帘,着车夫启程。
马车行动之后,她半倚在软垫上,倦倦昏沉。
金梳以为她要歇息,便取了薄毯给她覆在身上。
一片安静中听得景烟行低低叹了一声,道:“往后,就不得清闲了。”
金梳给她盖好毯子,道:“姑娘若是不想,不如换一个法子……”
“哪里有别的法子呢。”景烟行阖了眼睛,“没有了。”
回到染衣香也不过晌午时分,玉镜果然吩咐了膳房给景烟行用笋丝下了面。
银丝细面,高汤做底,卧糖心蛋,并青笋地衣香菌鸡丝,点香油撒葱花,热气腾腾地端上来,碗边白瓷箸枕上一双象牙筷。
景烟行从法华寺回来时在车上歇了一路,此时精神甚好,又因为早上只进了半碗粥,现下一碗面吃得专心致志。金梳也坐在边上一同用食。
玉镜早已吃过午食,与她们隔着一张屏风,坐在外间小榻上,拿笔在一本册子上圈点,偶尔在边上一张花笺上记下什么。期间各处的管事婆子和掌司娘子来交取账目对牌,又有各个姑娘的小丫鬟来领月饷器具,还有杂使丫鬟送来门房接来的拜帖与邀函。不论哪里的事务,玉镜往往一两句话便能交代清楚。一时花厅外间来往匆匆,却只有低声回话与她清晰分明的吩咐声,夹杂一两下对牌磕碰与书册翻页的声响。
景烟行一边用眼神对金梳表示感叹一边放慢了吃面的速度。
一旦玉镜知道她吃完了一定会把她抓过去跟着一起处理事务的。
金梳已经放下筷子,看着景烟行的眼神,笑了笑,道:“我去帮玉镜,姑娘慢用。”
景烟行正待欣慰地点头,外间玉镜清冷冷的声音就传进来了:“吃完了就出来,我这二十多件差事都吩咐下去了,你是打算把碗也啃了吗!”
景烟行:“……”
她又喝了一口面汤,才把象牙箸搁下,起身与金梳一起走出屏风。身后的小丫鬟自将两副碗筷收拾下去。
玉镜也没有抬头看她们,只把手边的那张花笺移出来一些,道:“这个月的宴请,你看看。”
花笺上小楷清秀隽丽,一行行写着日期、府邸、宴名、是否点花名、需人数多少。
染衣香里有些声名本事的姑娘,都有各自的花名,拿的报酬也不等。若是贵人偏好某位姑娘的歌舞,点明宴请,称为点花名。
景烟行一行行看下来,目光一顿。
三月廿四谷雨,安王府,送霜宴,未点花名,歌舞十六人。
玉镜轻声道:“安王府的小厮还送来一封王妃的信,信中说,要挑一个音容兼美、安分娴静的姑娘,给沈世子收作通房。”
白皙的指尖在花笺上点了点,墨迹未干,指尖沾上了些许黑色。景烟行拿手帕一边擦拭,一边吩咐小丫鬟:“去请……”她停顿,蹙了蹙眉,接着道:“请持盈姑娘,叫她到隔间里来。”
金梳与玉镜对视一眼,没有说什么。
等小丫鬟领命去了,玉镜屏退侍女,而后问景烟行:“你留了持盈三年,现下要用了吗?”
景烟行摩挲了一下手边的青瓷盏,轻声道:“三年前持盈留在这里,便是因为我对她有恩……我如今连慧空大师的情分都能用了,又有什么用不得的。那封奏章在安王府,又恰好沈郊与谢遥甚是交好,若是沈郊此番收了通房,依谢江氏的性子,必定也会让……”
她抬头直直地看着玉镜,道:“最好的时机总在以后,但现下我不想等了。”
不多时,持盈便到了。
持盈的花名是丁香,专擅悬绸舞。不过十六岁,生得眉目明丽。
她向景烟行见了礼,浅笑着问:“姑娘此番寻我,想是我效力之时了。”
景烟行没有看她,目光落在茶盏里浮浮沉沉的茶叶上,道:“是要你效力了。”她顿了顿,接着说:“三月廿四安王府送霜宴,你去。”
持盈静静地站着:“而后呢?”
景烟行抬头看她,道:“王府长子沈郊。”
持盈看起来没有丝毫不解或是诧异,只问:“姑娘要到哪个地步?”
“不论过程,只要最后你拿到那封奏章,而后是走是留,都随你。”
“持盈明白了。”
隔间里忽然安静下去,金梳站在玉镜身侧,持盈站在景烟行面前,浅浅含笑。
终于,景烟行轻声道:“你这一去,若是不成,必然性命难保……”
持盈笑道:“这条性命,原是三年前姑娘给的,自那时起便从来不惧为姑娘付出去。”
她屈膝在景烟行面前跪下,接着道:“持盈尚能为姑娘所用,已是喜不自胜,何来推辞之说。如今在此拜别,二十日后,便不来告辞了。”
她俯身下去,额头抵着双手触到地上,而后轻缓起身,走到门边,轻轻推开。
房间里泄进天光,她身上烟霞色锦衣映出浅浅光泽,又消失在渐渐合拢的缝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