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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山高水长 ...

  •   北方深秋。沿湿地的大片芦苇荡、鱼塘,一片空阔。
      一辆吉普停在路边,几乎隐没于芦苇丛中。
      车子熄了火。隔着车窗,仍然听得到风穿过芦苇丛,发出沙沙的海浪一样的响声。听久了还有点催眠。
      莫辛夷提着相机和望远镜跳下车。
      深秋的风真不是盖的。
      古龙说,
      “冷风如刀,
      “以大地为砧板,
      “视众生为鱼肉。”
      先前在车里坐着,被正午的太阳烘着,身体早酥酥软软。乍一受风便宛似被冰冷的刀面抹过。莫辛夷拢紧大衣,抖了三抖。
      但萧瑟的风,旷野的气味,像一剂清醒剂振奋着她的精神。

      隔着车窗,莫辛夷瞥了一眼仰躺在驾驶座上那位。渔夫帽仍然盖在脸上。似乎对她打开车门,关上车门,毫无知觉。
      穿过芦苇丛,向水塘边走去。
      辽阔的水面上每隔一段距离便立着竹竿,走近看才会发现,在水面上近两米的高度铺设了一层透明的尼龙细网。网丝太细,远望几乎无法发现,但不止一处凌空兜挂着什么,沉甸甸的一团团,才感知得到网的存在。
      莫辛夷怅然地望着。

      伴着风声,一群稀落的黑鸟从空中滑翔而过,打着圈高高盘桓。莫辛夷端起望远镜。这些鸟儿长喙白羽,脖颈纤长,宽大的翅膀却仿佛披挂着盛宴的裙袍,招展着黑色羽扇。莫辛夷立刻换上相机,但也同时期盼这些漂亮的鸟儿就此飞走,不要降落。
      不遂人愿。
      高密养殖的鱼塘吸引了鸟儿的注意。莫辛夷从口袋里摸出哨子和彩旗,鼓起全力吹动,试图驱赶。
      然而这一片鱼塘太开阔了,足有近百亩。鸟群掠过她,振翅飞高,远远盘桓着,降落至鱼塘另一端。
      它们并不知道等待它们的是怎样的危险。

      尽管手中攥着望远镜,但莫辛夷并不愿意看清这一幕。扑低的鹳鸟下探脚爪试图寻找一处落脚的位置。但一片虚空中不知是什么勾缠住,鹳鸟受惊地蜷缩起来,拍动羽翅。它漂亮的羽毛像一面黑色的旗帜,极有力地挥动,但羽翅插入被脚爪拉起的丝网,反被倒勾住。于是越挣扎,越深陷。发出凄厉的啼声。
      它的同伴亦凄然回应,徘徊在它周围,试图抓住它,但一切不过徒劳。
      远处传来看塘人的呼喝声。莫辛夷回过头,却看到芦苇丛里探出一道瘦长的身影。她刚刚及肩的中长发被风吹得乱蓬蓬的。手紧攥着渔夫帽。呆怔地望着。
      “林沛……”莫辛夷有些不知所措地喊她。
      林沛没有回她。四下里张望了一番,不远处河岸边停着艘浴缸般大小的塑料小船。林沛直奔过去。
      莫辛夷搭手帮她抬着塑料船绕到离陷落的鸟儿不远的岸边。
      光亮的羽毛挣散了。飘在水面上。不时有好奇的鱼探头上来轻啄漂浮的羽毛。但鸟儿连长喙都被缠住,被扭曲地束缚着,已经无力挣动。
      莫辛夷扶着船,看林沛轻巧地踏进去,撑着杆子矮下来。招手让莫辛夷助一把力。小船荡离岸边。塑料船缺少分量,歪地仿佛要翻了面。林沛晃了几晃,终于稳住身子,在细密的网下小心地向水深处撑去。

      察觉到有人靠近,鹳鸟挣开血一般朱红的眼皮,徒劳地佝缩,哀哀地鸣叫。它的同伴仍在高空盘旋,发出同样哀哀的应和。
      林沛戴上手套,轻轻托住网,嘴里发出安抚的声响,割断周围的丝网。
      岸上传来的人声,隔着加氧机,听不清字句。
      莫辛夷不在原来的位置了。鱼塘这边有两男一女,莫辛夷显然是迎上去解释,争论起来。
      林沛小心地把缠着丝网的鹳鸟放在船舱里。撑船向他们过去。

      承包鱼塘的夫妻老早就望到他们。上午时他们还是四个人。他们一身口袋的户外打扮,端着相机。到这荒郊野地,不知道什么来头。午饭时车子不见了。没想到怎么又冒出来。抢他们家的船。
      好几年前就听说有莫名其妙跑乡下来玩的闲人,自己牵了鱼塘里的船,瞎闹,掉到水里淹死了。鱼塘主沾晦气不说还惹一脑门子官司。
      眼下那两个折返回来的,警告也不理,硬来。
      塘水倒是不太深,不过两米多。但塘底淤泥和植物杂乱的根茎可不同于游泳池。而这天气,水温只有七八度,会水的人也要激得肌肉痉挛。还有身上吃水的厚衣服。掉下船可不是开玩笑。
      这夫妻喊了村里的人过来,以防万一。更要好好和他们说道说道。
      谁想跑近过来的,是个戴眼镜文文瘦瘦的女孩。
      撑船到鱼塘上的理由更稀奇。
      为了救一只鸟!

      这一侧生着芦苇,有些难以靠岸。林沛尽量将船打横靠近岸边。一只手撑着杆子,另一只提着鹳鸟翅膀根处,递向岸上。
      莫辛夷在岸上探身来够。那两男一女就在旁边冷眼看着。鱼塘边水深不过没腿。危险也危险不到哪里。
      水鸟好大一只,陡然被提起绝望地挣扎起来。莫辛夷一下子没有拿住。林沛换了个位置,重新递上来。
      林沛皮肤有些黑,但凑近看也不过是个文秀的女孩。这种塑料船并不像看起来那么好驾驭。一个城市里的女人有胆子撑船,平衡好得像他们从小生在船板上一样。倒是有点让人惊讶。
      看塘的夫妇见撕下他们这么一大片网本就心疼。这水鸟脖颈雪白,翅膀的羽翼却是纯黑,不是常见的种类。更怀疑救鸟的人别有用心。
      莫辛夷拎着鹳鸟放到一边草丛里去,忍不住低头检查它翅膀和脚爪的伤势,完全忘了林沛。
      林沛早发现这船难以掌握,撑着杆子有些犹豫不知该怎么上岸。男主人板着脸上来,脚搭在船沿上,伸手要拉她。林沛转过身来刚要道谢,不知这男人怎么用巧劲一蹬。她只感觉脚下骤失平衡。
      莫辛夷听到一声短促的惊呼,扭过头,船整个侧竖起来。林沛试着跃了一步,却还是整个人扑在了鱼塘边。
      男主人也溅了一裤腿水。林沛几乎是一整个泡在泥水里,好不容易从泥里挣出来,抬起头睃了他一眼。那目光里也没有什么含义,甚至有些过分冷静。但男人不知为什么还是吓得缩了一下身。
      林沛自己撑着塘边翻上岸。
      男主人做出责怪的语气,说这种船不是给她们这些游客拿来好玩的。另一个男的在旁边帮腔。莫辛夷啥也没看到,问她怎么回事。林沛耸了耸肩。
      莫辛夷和她相识数月,早就习惯这个人像哑巴一样,非到万不得已绝不开口。
      看来眼下还算不上大场面。

      寒风一卷,林沛有些打颤。莫辛夷要脱外衣,被林沛止住了。
      两个男人尴尬地静下来。女主人赶紧说,快到房子里冲一下。换身衣服。
      林沛拎起鹳鸟,甩了甩车钥匙上的水,丢给莫辛夷。抿开唇。声音低低的,“我的包……”
      “我知道,你快先去吧。”莫辛夷慌忙点头。她其实有点乱,林沛过于沉着的答应把她直接整忘了。忘了她们两个人生地不熟的女人破坏人家网在先,前面是怎么争执,还被要求赔钱。倒觉得这家人莫名地温和起来。

      车子开到窝棚边。莫辛夷才忐忑起来。他们这是故意把林沛扣下来。
      打电话给老方,老方沉思了一下,说人应该马上就到了,他再催一次。
      莫辛夷一手提着林沛的包,一手提着个保温泡沫塑料箱子进到棚屋里。
      林沛还穿着湿透的那一身。只是衣服明显拧过,皱巴巴的。她蹲在鹳鸟旁边,小心安抚着,一边或剪或解地帮它挣脱出来。冻得手指都青了,唇色发紫。
      林沛颇为不舍地离开鹳鸟,满眼都是不放心。
      莫辛夷想,好了吧,我又不是傻子。
      鹳鸟受了伤,还有些脱水。莫辛夷清理伤口。把鹳鸟放到铺着毛巾的保温箱里。喂了一点微温的水。
      他们问,莫辛夷就咬死了说是摄影爱好者,不知道这什么鸟,就是看它好看。
      鬼才信。
      林沛冲洗得很快。没几分钟就换了衣服出来。踩着拖鞋,大衣不能穿了,就里里外外T恤套衬衣套帽衫。人瘦,衣服宽,这么层层叠叠地套着也还能看。
      来了好几个人,村子里的一个什么保卫科科长,还来了个驻村派出所民警。每来一个人就掀开泡沫箱盖子瞧一瞧。
      虚弱的鹳鸟眯着眼睛抖抖翅膀,努力蜷缩起来。
      民警还蛮有见识,把鱼塘的男人叫到一边去嘀嘀咕咕。莫辛夷跟女主人有一搭无一搭地讨价还价。看林沛弯着腰护着泡沫箱。
      莫辛夷感觉林沛开始有点生气了。
      民警又把保卫科长叫出去。商量了十分钟,商量出个对策。
      进来以后,民警说,你这个鸟看起来不一般,好像是保护动物啊。我说一句啊,爱护鸟类,爱护自然,青山绿水就是金山银山。人俩姑娘能有这种意识,真不错。私闯民宅——这个鱼塘也是私人的地方对吧,破坏财务,可她们是出于好心对不对?就不要追究了。这个鸟救下来,放到我们派出所去,我们帮忙养。
      眼看着他们要把鹳鸟带走,莫辛夷沉吟了一下,先装个傻,“保护动物?那是不是要找找附近的救护站呀?我家里养八哥的,懂一点。这个鸟看起来好可怜,好像伤得不轻啊。你们这里有人会给它看病么?”
      民警稍稍迟疑,保卫科长说,怎么不会,我们都是搞养殖的。鱼搅碎了喂给它就行。完了带到旁边那个保护地一放生。
      “常有水鸟,保护地那边飞来么?”
      莫辛夷还待周旋,没成想林沛居然开口了。然而林沛久不说话,语句有些磕绊。
      “可不。烦死我们了。鱼苗泥鳅都被叼了,大鱼它们不吃,就叼着玩。伤了我们多少鱼。”一个村民说。
      “所以,架粘网?”
      “我们也不是要捕鸟,你看杆子上也挂旗子了,就是想赶鸟。这些白鸟彪得很,一点都不怕。”男主人赶紧说。
      林沛伸手指了指莫辛夷侧身,有种不容分说的架势。莫辛夷反应过来,把相机给她。
      林沛翻出照片,“都是外面,挂在网上的。野鸬鹚,灰背鸥,这是‘三有’动物;这一种,黑耳鸢,二级保护动物。”
      那些鸟儿都已经残破了。看得出死去已经有一段时间。
      “至于,这一个,”她一只手托着相机给男主人,另一只手指向保温箱,“东方白鹳,国家一级,保护动物。猎杀国家濒危野生动物,要坐牢的。我们把它救下来,也是在救你。”
      莫辛夷吃了个大惊。这位姑奶奶不说话则已,一说话底牌全揭。
      守塘的男人更惊,夫妻俩脸色都青了。民警在外面跟他说的时候,他还当是吓唬他。
      “你们打哪来的啊?吃饱了撑的?不止我家架网,附近的鱼塘哪个不架网?”男人虚张声势地怒喝着,忽然上来抢相机。林沛看起来毫无防备,没想到反应相当敏捷。男人扑空,使了个眼色,旁边的村民帮手要抢,她也不知道怎么闪身,轻轻一托,把人带出去,和男主人撞了个满怀。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一句话的功夫而已。棚屋里一瞬间静得鸦雀无声。
      林沛指望莫辛夷接过话头。但莫辛夷不接,呆住了。
      林沛只能继续说,“森林警察,市公安很快就到。配合一下,各家把网,拆一拆。候鸟迁飞就这几个月,我们定期巡逻。最好,别抱,什么侥幸。”
      奇妙断句和迟缓语速这时候莫名有种特色的官腔。把人都镇住了。

      莫辛夷一直没从震惊的状态回过来。人不可貌相。这几个月搭伙,看她每天照着三顿饭吃药已经不是秘密,莫辛夷还曾吃惊居然来了个药罐子。但相处下来,林沛把车打理得不错,在旁边默不吭声的,学东西倒也挺快。难怪老方跟相熟的森林警打完电话就往下一个地儿奔了,放心留她们两个弱女子在村子边等着接应。
      于是森林警和市公安到的时候发现村里人已经热火朝天帮忙拆起自家挂网的奇异景象。
      带队的老郭上下扫了一眼林沛的奇装异服,说刚好接到个报警,照片看着像红隼,翅膀伤得挺厉害。反正也是送你们那里。劳驾辛苦去接一趟吧。
      林沛点头。目光有点游离,在森林警和他们的车上飘来飘去。
      老郭也顺着看了半天,“瞅啥?”
      莫辛夷看林沛明显冷得瑟瑟发抖,这帮直男这点眼力都没有,活该光棍。“刚掉塘子里了。衣服全湿了。有多余的大衣么?借我们一件呗。”
      林沛脸上的表情松快一点。好像不是因为借到大衣,而是莫辛夷帮她省了一长串话。

      往山道上开。
      莫辛夷没话找话。
      她的假期用得差不多了,志愿者服务接近尾声。该回去挣钱了。
      这趟跑完回去,告别,再见林沛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其实老方这个救助站就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虽说护鸟的圈子就这么大。但林沛一看就不是圈子里的人。这么古怪的人,再见以后应该是不太会再见着了。
      莫辛夷吹了小半路彩虹屁。然后问,林沛这么好身手,怎么跑这荒郊野外来。
      林沛瞥了一眼后视镜,老半天说,“你为什么?”
      莫辛夷笑了,“我就是学这个的呀。”
      莫辛夷又说,“你看,候鸟跨越国界和大陆,千山万水,却不属于任何一个地方。是不是挺酷的?”
      林沛稍稍减速转过这一道弯,想了许久,嘴角渐渐扬起一个不像笑容的微笑。

      山道上下了雪。大概是今年第一场雪。莫辛夷不确定。确定的是,是她今年见到的第一场雪。
      新雪的喜悦随着山路越来越曲折而渐渐退却。
      天阴得有些早。雪势竟然越来越厚重。
      等她们到了村子里,接到红隼,做完基本的处理。天已经黑透。
      先前路遇一道陡弯,一辆小货车撞在弯道尽头的水泥墩子上。那里一看就是事故频发的地段。水泥墩特别加粗加固,外侧就是悬崖。
      林沛把司机捎到村子。
      车上添了张嘴,莫辛夷又起了精神,一路把司机从车祸的阴影中侃出来,侃高兴了。司机领她们到村子里亲戚家吃饭落脚。

      林沛后半夜有些咳嗽。早上莫辛夷兜了一圈回来。林沛还在睡袋里。
      莫辛夷说,昨天雪挺大的,山道都封了。哦,你衣服也没干。
      林沛就接着睡。
      迷迷糊糊中,莫辛夷带了个羊绒呢子大衣皮肤白皙的大叔进来。林沛从睡袋中钻出半个身子,把听诊器塞到层层叠叠的衣服里。大叔帮她吊了个水。
      大叔说,这深山老林的地界,高反加上重感冒。以她的既往病史,真要有个好歹……
      还好检查下来不算太严重,已经在好转。

      再醒来天已经黑透。肚子咕咕叫,吵得她再睡不着。
      饼干都吃完了。
      坐了一会儿,隐隐听得到隔壁院子传来的笑语声,夹杂着几声狗吠。渐渐醒过神。
      这座院子是新盖的,主人不在,进城打工了。吃饭不在这里,在另一个院子,也是昨天搭车的司机的某一层亲戚。整个村子,几个相邻的村子,就是亲戚套亲戚。
      再看一眼微信,没有回信。莫辛夷,莫不靠谱的。
      她披上借来的男士羽绒服。窗台晾的鞋子不仅没干,已经硬邦邦。
      推开房间门,厅里闲着一双大胶鞋,好像专程等她。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在雪里。凭着昨夜头痛时迷蒙的记忆寻找方向。
      村里的房子其实个个形状不同。但在她这个陌生人看来却都大同小异。房子里飘出的方言难以辨认,于是男女老幼听起来也几乎都是一个调子。
      她兜转着。犹豫着,是不是该打个电话。

      在她转过不知道第几道弯时。隔着院墙,忽然传来一道太过熟悉,又已经是太过陌生的语声。
      “太感谢你们了。真的打搅了。那我们去车上拿一下行李。”
      周到礼貌依旧,但听起来绝不谄媚,像一道温和的光,让人觉得为她效劳是一种光荣。
      江于流完全僵在那里。
      她既不能往前进,又没办法折回去。只能听着嘈切的语声一路从洞开的房门跨过院子,到院门口。大铁门开又合的声音。
      她回过身。朦胧的灯光和被云雾遮挡的月光,映着堆满雪的窄窄的巷子。
      千山万水,是雪面的沟沟壑壑。
      她们将在这里重逢……
      她们终会重逢。

      END

  • 作者有话要说:  如何在人群中一眼识别出江于流:最衰那个
    本文方言比较混杂。一首东北人造的怀旧港风作为收官BGM:《大风吹》by王赫野
    全文终。 感谢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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