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底]海水知天寒》黯雪时晴

97、江于流

　　阿东和四哥逮捕归案后，警方紧锣密鼓地加紧审讯。与此同时，趁教授销声匿迹，季风的策划药进入H市市场，亦有寻找替代品的外地买家开始接触。
　　江于流就是在那段时间渐渐清醒的。
　　眼皮挣扎着抬起，在一片模糊中勉强辨认那个凑近的小圆脸的中年女人。陌生人。嗯。毫不稀奇。下一秒又再度昏过去。

　　这或许是她最漫长的赛程。
　　最初总是在H市周边打转。物流公司门口的街道，通往季风别墅的山道，北山公路，大坞湾附近的沿海公路……天总是黑的。月光被树杈切割得支离破碎。她穿行于密集的车流中，或者在一侧即是陡峭海崖的弯道上高速疾驰，好像理所应当困于黑夜里，游走在随时殒命的边缘。
　　大多数时候就是这样驾驶着的视角。但有时候也飘飞出去。鹰一样俯瞰着在蜿蜒道路上流动的车子。甩尾时后轮滑出道路，于是她就一下子到了车尾。崖边碎石被轮胎卷起，飞溅，坠落悬崖，车子却已毫不迟疑地冲入下一弯道。
　　在她沉醉飘忽的长梦里。天色终于不知不觉中亮起来。道路越来越陌生。蒙着薄土的柏油路，经过农舍和田埂，道旁树木繁茂的枝条不断向车子拍打过来，而后是连续的下行和弯道。受限的视野无法应付这样的高速。耳边渐渐响起领航员的声音。“坡后，慢，接右四……”
　　她隐约记起，是很多年前。在她训练赛第一程最后一段，当时她冒险尝试漂移过弯，路面不平车子打偏反而损失了时间。她在记忆中复盘这一段已经有太多次，稍稍提前反打，车头切着边线完美漂过。那种拉力赛车特有的黏重的颠簸感渐渐传到身体里。
　　“漂亮！”领航员赞叹一声，而后未有停歇继续导航。
　　曾经肾上腺飙满的敏锐感触再次重现，她仿佛能感觉到滑过额角的汗滴被轻柔流动的空气亲吻，几乎要颤栗，却只是稍稍用力地向后仰靠座位，稳住自己。
　　也有赛程中在宾馆餐厅的片段。队友聚在一起。老范、周游也莫名地加入其中。
　　老范说第二天可能有雨，明早才能决定是否换胎。让江于流赶紧再核对一遍路书，有一些地方可能需要改变入弯策略。……毕竟在梦中，江于流丝毫不觉得违和。对着路书讨论激烈，直到餐厅打烊清场。江于流需要透口气。向宾馆外走去。
　　院子里泳池打着盈蓝的光。泳池尽头是温柔的灯火。隔着一道玻璃门，江于流看到季风的身影在那里。季风一身西装礼服，远远地，像是端着酒杯遥祝她，对她笑着。江于流伫立在那里，一时不知道该走近过去，或者站在这里等待；又或者，她既不能进入季风的世界也等不到季风走来，她只能回去她的比赛中，好像勇士拔得头筹之后才能得到女王的下顾和封赏，那才是她接近她的唯一途径。
　　等江于流转身穿过宾馆大厅，已经整队待发。
　　出发时还只是阴天，就是在驶到半程开始落雨。刹车踩得很轻，轮胎仍然抱死，直接甩出弯道。
　　车子一头扎在灌木里。
　　江于流在瞬间的失重中懵了一阵，车子完全已不由她控制，一路冲下去，撞到粗壮的树干上。江于流抛出的身体被安全带结实地拦下来。
　　耳鸣，浑身上下沉重地酸痛。眼前一片黑暗。
　　挡在车窗上的灌木被拨开，露出一道光。莫名地，这道光闪得她几乎流出眼泪。
　　隔着挡风玻璃，一张中年女人的小圆脸凑上来。
　　陌生人。嗯。
　　翻车了么？真是喜闻乐见……
　　江于流试着移动手脚，但身体像不属于她，一点都动不了。口鼻像被塞住了，她用尽全力地吸气，才能吸到一点氧，心脏就擂鼓一样咚咚作响。胸口死沉。
　　什么情况？

　　她闭上眼睛。再睁开。灌木又扫回车窗上，把车厢捂了个严实。她隐约听到搭档的领航员问，“你怎么样？”
　　江于流懵着，扶了扶头盔，寻找掉落的耳机和麦克风。哦，她又能动了。她猛咳几下，重新找回了呼吸，也一并找回力气。摸索着解开卡扣，运尽全力撞开车门。灌木的枝杈折断发出咔嚓的声响，但更多是淋漓的草液混合雨水的味道扑上江于流头面。
　　三十多度的倾角，踩着湿滑的草木攀回道路并无难度。要把车推回去似乎没有可能。
　　但没关系。这是她的梦境。
　　她把方向打到底，让车子倾斜过来。一帮观众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帮他们把坡道的障碍物扫除。灌木上的雨水和空气中飘散着的雨丝渐渐打湿江于流的赛车服。雨水附在她睫毛上，坠着她的发丝。
　　她运尽全力地推动车子。在“一，二，加油”的号子里，季风的语声随丝网一般的落雨在耳边萦绕。
　　季风说想象着江于流曾经的样子，她看到江于流曾经的样子……

　　江于流不确定自己是否愿意醒来。
　　但中断的梦境并不是每一次都能续上。
　　她越来越清楚自己沉溺于意识虚构的海洋，即使偶尔也有痛苦的回忆泛起，但起码都是她熟悉的。而这片海的边界，一晃而过的刺目的光，一角白袍，禁锢和疼痛，嘈杂吵闹……那一些只让她厌恶、恐惧，想要远远逃开。
　　这种感觉一直持续下去。
　　她被拖上岸，即使她也许根本没有准备好。而她似乎太习惯于水中的浮力，始终带着那种漂流般微微摇晃的眩晕感。坠落在这间不知何时何地的苍白的病房。病床边焦急的脸孔，是她多年来几乎断了联系的父母。他们喊着她的小名，语声里都有咽声。江于流只能感觉到一种陌生和遥远。他们被皱纹磋磨的目光和回忆里完全是两个模样。而这种仿佛她很重要的感觉，她更是搜索遍残存的记忆，找不到任何可以类比的场景，也就同样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江于流恍惚觉得自己错投到另一个世界，占用了另一个人应该承受的关怀。

　　抽掉气管，勉强呼吸着浸满消毒水的空气，忍着呕吐感咽下那些黏糊的食物，运尽全力却只是勉强挪动。
　　那个小圆脸的女人，张姐，现在江于流知道，是陪护她的保姆。相比较医护和她父母，张姐最熟悉这具身体的需要。至于她，她当然是这里最搞不清状况的，除了混沌的疼痛，她感受不到自己和陈放在这里的躯体有什么相干。
　　她在张姐的帮助下坐起，披上外衣，被放进轮椅里，运送到检验室。
　　医生说严重失血造成轻度脑损伤，暂时的运动功能和语言能力障碍都是正常现象。
　　她逐渐了解发生过什么。这里确实是完全陌生的城市。她亦替换成崭新的身份。转到这家医院后她在重症病房昏迷了近两个月。而后开始接受电刺激的促醒治疗。程峰联系了她家人，说不定也是出于亲情唤醒的目的。现在她完全苏醒过来，仿佛是什么奇迹。但江于流偷偷想，也许用不着这么麻烦，她只是耽于梦境，没能及时给他们反馈。
　　无论如何，她从赢面渺茫的困局里逃出生天，被一颗子弹送到了这里，这就是她的新生。

　　看着年近六旬的父母为自己奔波的时候，在复健室一次次滑落无力再站起的时候，接受心理治疗被迫情景重现的时候，等待检查结果听医生描述可能的愈后情况复发概率的时候……
　　江于流不确定自己是否愿意，但她不得不坚持下去。为了……
　　她不知道为了什么。
　　她常常感到母亲疑虑的目光在她身后悄然打量。但当她不经意回头时，她的目光便躲避开了。
　　他们并无他求地照顾她，因为她是他们的孩子。但他们之于她，她之于他们，都仿佛隔着无法跨越的距离。
　　江于流和他们端坐在餐桌边和大洋彼岸的姐姐一家通视频电话，他们现在仿佛是一个大家庭，和乐融融地塞满一个屏幕。她跟着他们笑。
　　但这些都是暂时的，她没有办法归属于这幅图景。

　　事情已经隔过太久，况且说，并不是什么光彩的结果。在网络中寻找那些暗藏的因果，难如大海捞针。
　　但也并不是完全找不到。
　　当她打开贴满色|情广告的页面，看到视频里的她自己。她觉得起码好过问人，从别人口中听来。
　　等她发觉时，客厅里拖鞋趿地的声音已经踩到门外。
　　她啪一下盖住笔记本电脑。门轻轻推开。她母亲站在门口，犹豫着，最终打定主意没有进来，就站在门口。
　　劝她早睡，第二天复健，身体要吃不消。
　　江于流点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她母亲还是站在那里。
　　江于流关掉页面，清空历史记录，把电脑扔到一边。她母亲终于走近几步，然后意料之中听到江于流轻到几乎就像是幻觉的声音，说她自己可以。
　　在门将要闭合时，江于流问，这段时间治疗的开销。
　　答说程峰一直有打钱来，林林总总加起来怕有八九十万。不是小数目。
　　何止不是小数目，简直称得上一笔巨款。江于流可以想象以她签下的那些协议，就算局里有意愿给她打款也很难找到名目，这笔钱只能是私人筹措。
　　她知道她母亲想要问清楚什么，她难道不是因公受伤吗？但H市的那些消息，警队的公开声明，他们看到了，都不知道该不该替她讨还一个说法。她到底做了什么，她是好人吗？
　　江于流扶着沙发椅的扶手勉强站起来。到床边坐下，微微喘息。
　　她只能以商量的语气说，自己已经恢复了很多，能不能把张姐辞退了。程峰再要打钱，能不能让他不要打了。

　　江于流平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梦境像潮水般漫出，轻轻拍打着她的身体。
　　她记得中枪时滑落的那些照片。记得季风从茶室出来时眼里的失望。
　　她也记得封在信封里的。那张模糊的初见的照片，那条修补过的手链，还有一整张信纸，只居中写了一行字——
　　“见到你以后，江于流成了江于流。”
　　她做过最坏的打算。只想季风不要忘记她，不要忘记作为江于流的她。
　　然后季风记住了什么呢？
　　雪一样的浪堆满她周身，又缓缓滑落。周而复始。周而复始。
　　疲倦感渐渐涌没了她的身体。
　　梦里的她能跑能跳，尚且有那么多无能为力的时刻。回到现实，是否会痊愈，或者至少恢复到像个正常人？她不敢想。
　　但不必让谁承受江于流死亡两次了。她自己不愿承受。更不愿让她爱的人承受。

---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写得有点丧，还没写完。完全没想到我居然会卡结局。。
感谢某个小天使推荐的BGM：《陌路》by瘫君tansy。配合本章服用效果更佳（更加丧）。
感谢在2021-03-20 15:02:45~2021-03-26 15:49: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北辰 7瓶；夏凉 5瓶；HR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