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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季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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抛去最初的沉默,情歌、酒精、玩笑,一切都如平常。
季风预想顾雅琪多半带着替顾长鑫说和的目的。不过从始至终,顾雅琪没有提生意的事情。
也许是她们过往的感情,也许顾雅琪想要分享自己的幸福,或者弥合季风疏远顾家的裂痕……无论为了什么,所有这些原因都在微醺的漂浮感中被甩脱出去。
季风只让自己知道,顾雅琪想她开心。
即使她已经很久不再记得开心是什么样的,亦或哪怕伤心又是什么样。
季风渐渐觉得她的记忆像书写于完全浸湿的纸上,任何字迹在落笔刹那便迅速洇散开。一月之前,一周之前,这些近处发生的事都浅淡模糊。更何况她隐隐不愿相信的遥远过往?
她已记不清教授将那些照片摊开在她面前,试图“揭穿”江于流,让她不要由江于流垄断教授在H市的渠道。
也记不清当她沿扶手电梯上到商场顶层,空荡的大厅,她的保镖是如何端着枪和程峰的人手对峙,程峰又因为什么终于允许她走近去看江于流的伤。
只记得有一双手像是试图遮盖什么恐怖画面似的覆盖在江于流创口上。江于流闭着眼,纤长的睫毛栖落在苍白的眼睑上。一点迟到的泪水渐渐润湿她眼角。她像只是假寐,等着季风叫醒她。但无论季风如何尝试,她都毫无反应。阿猫试了试呼吸和颈侧的脉搏,以电筒照向她瞳仁,说她失血太多了。
江于流不是由中枪那一刻开始失血,她失血的情况已经持续了很久,似乎早已习惯于此,让周围人也都忘记。
就好像,季风也并不是由那一刻开始失去她。
季风明确表示无法提供教授的信息,仍然被警方扣留。律师的交涉出乎意料地不顺利,她只能耐心待在不断拉长的时间里,让自己静下去听空调机运作的嗡嗡声,而不是走廊的脚步声,或由此假想外界正天翻地覆。
十八小时后,律师帮她检查问询记录,当地警察把手机和一应物品交还给她。程峰挤进来,递给她一张名片,仍然是那套行话,季风如果回忆起什么可以找他。
季风迟钝地听着,眼睛的焦点都没有移动。任程峰把卡片塞进装着她手机等物的塑料密封袋。
程峰以为季风会像之前那样,不做任何不必要的反应。程峰无趣地转身退出,却忽然听到极其低哑的声音。季风问,“她醒了么?”
如果没有季风手下及时送到的血袋,江于流恐怕已经没命。
程峰说她还在昏迷,情况并无好转。前一天注射兴奋剂超过了心脏负荷。季风对此应该再清楚不过吧,不就是因为这样才陪她一起来见教授?
律师警告程峰不要做毫无根据的猜测。
季风盯着程峰。怀疑他说谎,但他没必要说谎,要不了几分钟她走出这里就会知道一切。而江于流确实在她怀里晕过去。
那个帮江于流输血的女医生说那种止痛药她已经吃了一个月。凭着止痛药的麻痹,拖着没有办法愈合的伤口,受更多新伤……
季风还能相信警方会全力保护江于流吗?
审讯室外,上午的阳光亮得令人恍惚。微尘在光里飞舞。季风有一瞬不确定自己是否愿意出去面对……
面对等在警局外的竟然是她哥哥——季嘉声。简直不可思议。飞机上至少都要十四小时。而她出事时,他那一边尚在午夜。
看来事情发展比她想象更糟。
季风试图平和语气,“你怎么会回来?”
“小风,”季嘉声伸开手臂。
他的目光如此诚恳。仿佛他并不是受顾长鑫和高杰召唤回来。季风忍不住又想,他们真迷恋这勤王的角色,处置她还要季家人同做见证。
季嘉声轻轻抱了抱她,对她说,“我只是有些担心。不要多想,没有什么事不可解决,哥哥永远站在你这一边。”
是真的吗?
这个能干可靠的妹妹她扮演了十数年接近廿年了。他们在大洋彼岸阖家团圆。而她守在这里维护一架生钱机器。脾气古怪的嗜血的机器。她竭尽所能地掩藏它,驯服它,有时也把别人的情感和生命喂食给它,好像合该如此。
那么是不是同时奉上自己的才不失公道?
季风回抱她的哥哥。他是她此刻身边唯一的亲人。她需要他的支持。
在回程的车上她看完整段视频。太令人窒息了。视频明显被剪辑过,季风仍感到江于流有一瞬推拒。即使她心里很清楚,如果江于流当真拒绝也不至于会如此。画面过于昏暗,屏幕反射着窗外的阳光,一片花白。季风恍惚看到江于流近乎绝望地站在等着她的电梯门外。光洁的瓷砖面,光线从天棚降下,她们之间隔着一层朦胧的花白。江于流停在那里,没有进来。
她们离开KTV,顾雅琪要坐季风的车。
缺了背景乐,车厢里的沉默如此安静,静得只剩下电车行驶的沙沙声。
顾雅琪尽可能放松语气,好像只是不经意提起:立于喧闹步行街边的狭小寺庙,密布的骨灰格架;江于流那一个泯然其中,无名无姓。
死亡,甚至,这死亡与光荣毫不沾边……于是每一个字洪亮到仿佛震得整个车厢嗡嗡作响。
季风不明白顾雅琪什么意思。要她去更正姓名么?亦或把灵位移出,请一处风水好的墓穴风光厚葬?
要知道那只是她相熟的警察同僚寄托哀思的地方。更何况害她如此下场也有季风一份助力。季风有什么资格宣告对她的拥有,或者哪怕只是一点点眷恋?
季风说,那里什么都没有。
顾雅琪缓缓地跟着重复,对,什么都没有。
奇怪的是,明明知道那该多么荒唐,季风也不止一次想去看看。
顾雅琪不是第一个描述给她的,她早就差手下去过。就算简陋到不管是谁都恨不能一句话说完,却也是江于流在这城市留下的不多的痕迹。
但她不可能去。
“可是你猜怎么样?”顾雅琪说,“我还碰上两个祭拜她的警察。非年非节的。看来她做警察的时候还挺讨人喜欢。”
季风愣了愣,只是平静地应道,“确实……她对谁都不差。”
顾雅琪说,“从前我想不通的,终于都能讲通。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她是警察?”
“你以为我喜欢警察?”季风当下反驳。
顾雅琪笑起来。
季风也笑了一下,笑容渐渐散去,随即说,“不要提她了。都过去太久了。”
季风略显懒散地靠坐着,长发挽于耳后,披在肩膀上,看起来仍然是不可一世的美。如果在过去,这种不可一世多半被完美地掩藏起来,她总是那么温文尔雅。但现在完全不同。她又消瘦了一些,颌线更清晰,目光也更锋锐。如果站在不带笑容的她的面前,会感觉她的目光轻易洞穿你,然而你一文不值,没有什么能入她眼。
驱动季风的情感好像全部熄灭,好像去掉江于流剩下的这个世界了然无趣。
顾雅琪说,“可是你很想她。就算嘴上说不想提,心里根本没有放下她。对不对?我看得出,你只是太久没有可以说起她的人。……你可以跟我说。”
也许吧。
季风没有做声。她总是那个更善于倾听的人,懂得适时捧场。但现在季风只是听着,听顾雅琪说她有时也会想起江于流,想起她总是一副好脾气的样子,任顾雅琪折腾;想起她照顾烂醉如泥的顾雅琪,顺便帮顾雅琪记得她喝醉时说了多少蠢话调戏了几多少女;想起她把顾雅琪用完乱扔的东西一样样摆回原位,两个人渐渐习惯于在小小的公寓里共处……季风漠然地呆在那里,毫无反馈,好像拒收这一段内容。顾雅琪没所谓地继续讲着,数落她一早就闻到她们俩有猫腻——每一次聚会里有季风,江于流就特别专心,体贴周到……
车子本已接近目的地,顾雅琪叫司机开上环线。她们在高架桥上漫游,仿佛决心要绕市中心一周。
季风脸背过顾雅琪,一心一意盯着窗外的楼宇。夕阳西下,橘红的光映在玻璃幕墙上。在高楼的缝隙里,恰有那么一瞬,隔着远远几公里的距离,季风似乎看到了步行街那座寺庙的金顶。一闪而没。
顾雅琪似乎也意识到了。语速渐渐缓下来。
季风手肘撑着车窗,攥成拳的手抵在唇上。
顾雅琪开始觉得这样也许太残忍了。也许真的不是每个人都需要释放?也许季风选择封存这段记忆,因为这结果太过残酷到季风永远都不会接受。
就算作为旁观者的她,难得有一个回忆起江于流不至于太过负担的场景,却也感到那些回忆无法绕开——江于流根本不能喝酒,只是为了陪她泡在酒吧夜店,却变成是黑警的佐证。
当季风决心放出那些黑料,江于流还活着。季风该知道那一切意味什么。
季嘉声示意,还有其他的视频。
季风犹豫着,不可置信地点开。虽然是室内偷拍,光线和角度都经过精心安排。江于流面部表情清晰落入框中,像毫不自知的猎物。但她又是太过出色的演员,女孩点着烟送到她眼前,江于流有意无意地扫了一眼烟嘴上的唇印,几乎就是握着女孩的手深吸了一口。神态自若。
“她不是这样的。”季风在心里说。
她以为自己只是说在心里。
但季嘉声安抚地拍了拍她肩膀,“嗯,我知道。你不会看错人。”
季嘉声没有说半句多余的话。因为季风心里全都清楚。这一切无关江于流品性。但也或许正因为江于流这样的性格……她确实骗过了很多人,已然是道上的成名人物,接触到警方从前不曾接触的层级。不可能收买,那么封住她的口,抹黑她使证据作废,是所有可能被列为被告的人极易选择的策略。
这正是教授目的所在吧。
和视频一起曝光的就是江于流进H市警局时着制服的档案。从确定江于流是警方的人到寻找到她档案,只需短短一天时间。可想而知季风从前收集到的材料,江于流家人的资料,教授和其他有心之人恐怕也全都能拿到。
季风发现自己的精神已经没办法支持。只能说给她时间休息一下,至少是回去洗漱一下。
她打给程峰。程峰小心地换了个号码打回来。
如果事后回看,如果程峰足够聪明,该知道这是个错误。从H市缉毒队的角度,尽可能捆绑江于流和季风的关系,那么无论季风帮警方对付教授,还是季风本人失利,警方稳赚不赔。
但程峰等不及队里得出方案。他说教授在当地的影响力超出预期。今早一名实习护士进到ICU给江于流注射。常规急救药物。但倘若那个剂量完全推下去,以江于流的身体状况根本不可能承受。万幸守在旁边的警察机敏,不然尸检都未必能检出,或者误判成医疗事故。这一次及时发现了,难保下一次用什么办法。防不胜防。
程峰说警队正在给江做一套新的身份。他们计划把她接回H市。封锁消息的病房已经安排好,但在她苏醒之前需要照看,缺人缺钱。程峰也知道,只有和季风事先打好招呼,才当真能确保在H市封锁消息。
他们拟定当晚如何把江于流运出当地医院,并将一具身份不明的尸体送去火化,由H市法医出具证明。
他们共谋的“友谊”没有维持到第二天中午。江于流在路途中状况一度恶化,到新医院抢救后各项指征恢复正常还没有两个小时,那些摄于高杰赌场的视频片段搭配添油加醋的描述,瞬间冲上网站头条。
唯一没有放出的一条。拍摄在洗手间里,江于流和穿着暴露的女孩抱在一起。
滤去几乎盖过一切的洗手池的喷水声,江于流的声音听起来稍有失真,于是语气相较于温柔更多了几分苍凉。她说曾经承诺时都是认真的,那些试图照顾、保护对方的心情。就算明知道现实……
现实残酷。
一周后,警方公布了江于流亲手签名的特情工作协定。一切印证季风的猜想。江于流确实遵照诺言地不肯再做警察。甚至于,为防有一天事发,留给季风这样一道保护网。
江于流应当无从设想事情会发展到今天这一步。但就从当初季风捉到她,她交给季风的账册——她居然拿私人的钱做本金。季风可想而知江于流一路有太多不合规矩的操作。她隐姓埋名地换一个身份做人,即是告知警方,不需要费心掩饰她的违规了。这样案子多出许多可以办成的方法。人人都该满意。
在她们告别前,季风对顾雅琪说,“那些视频明显是设计她。趁她重伤昏迷,把这些逢场作戏的东西罗织起来……鞭尸也不过如此吧?就算我硬说不在意,你都不会相信。但事已过去,生意归生意,我可担保从没有为私心偏颇过任何一方。”
季风请顾雅琪回去转告,那款策划药原本预计只做一年,已经多赚了半年,应该感谢老天。管制收紧势成必然,就算拖多一个月只不过多赚个零头。每天被警察跟还不够么?何必在最后因财犯险。
季风推掉了约好的饭局。
仅仅是这样听顾雅琪提起她,季风都感到太过消耗了。
这一年半,她遭遇不止一次暗杀。这座半山的别墅过于开放,庭院与左邻右舍只一墙之隔,不利于安防。阿猫一再劝季风搬离。多亏策划药的生意,顾长鑫和高杰赚了大头,其余三家也分一杯羹,季风的钱包一并充实,买下了相邻两户,空在那里。这样她就不必搬。这样,无论她在书桌前发呆,或者夜半惊醒,都可以望到院子里的篝火。火光仍然跃动着,过去的心境便也并不遥远。仿佛江于流还在这里,她只是等着她穿过庭院、客厅,登上楼梯,回到她身边。
到了一月中旬,即使季风出入仍然受限,缉毒队或者四个角头不时派来刺探的狗仔盯住季风一举一动。警方默认江于流是早已开除的劣迹警察,季风的危机随之逐渐解除。
季嘉声并无接替季风的意思,准备返程。
季风送他到私人飞机的停机坪。
空荡的场地中停着一架中型商务机,趴伏在那里像一只小鸟,机翼离地面不过半人高。
登机梯只有几级。但季风登上扶梯时,几乎无法克制身体的颤抖。
这是她见到江于流的最后一面。
拆除了四个座椅,开辟出足够空间摆放抢救床、监控仪器和氧气装置。江于流在病床里,管线之下,看起来太过陌生的瘦小、虚弱。季风俯下身,半跪在折叠放低的抢救床边,从被子下找到江于流的手。江于流的手胀大了一圈。浮肿撑开皮肤,冰凉灰败。
季风要把她送出H市。这不是一个难做的决定。警方可以保证那间重症监护病房的私密,但也仅止于那间病房。需要大型仪器的检查,手术,都不可能进行。江于流持续昏迷,伤口愈合过于缓慢,季风更记得她之前胃镜没有查明的肿瘤。她必须把江于流送出H市接受该有的治疗。但这也同样不是一个容易实施的计划。她派自己的亲信暗中协助警方寻访已遭通缉的四哥、阿东的下落,换取了警方的同意。包机的开销不是小数目。季嘉声找了个借口帮忙掩护。
季嘉声提醒说,你要想清楚,长途跋涉可能会出意外。而就算她醒来,创伤的后遗症可能让她变成完全不同的样子。当她发现在她身后是这样的结果……她也许会恨你。
“恨我?也许吧。”季风说,“但她要先能醒过来。”
季风把江于流的手捧在唇边。消毒水的气味,碘伏的气味,混合着沉沉的死亡的气味。她没有办法从中辨认出曾经属于江于流身体香香软软的味道了。季风极尽温柔地吻了江于流的手背,每一根手指,但她并无丝毫反应。她服用弱阿片的止痛片已经形成依赖,身体太过虚弱,于是一直没有彻底断掉,这次出行前更注射了低剂量的吗啡。药物让她异常安稳,连平日偶尔的肌肉抽颤都没有发生。
季风小心地揽着江于流瘦削的肩膀,尽量不施力地轻轻抱住她。凑近她脸畔,隔着从她口鼻延伸出的气管。
江于流安稳地睡着。那些纠缠的气管打消了季风亲吻她的企图。
没有王子亲吻的病重憔悴的睡美人会醒来吗?
季风轻轻说,“你答应我的,结束任务,辞职,回来我身边。已经实现很多了,只差最后一步。要加油啊。
“我怎么会忘记你呢,江于流。我知道你现在经受的,你经受过的,很疼,是不是?但不要就这样放弃。我会一直等着你。等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