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杜白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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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上就是夏至。纵然H市四季不很分明，也有这几日天气酷热难耐。
周游将那辆马六在附近商厦泊好，一路沿步行街走到这市区内为数不多的几座寺庙之一。在屋檐下站定。汗水便肆意地淌了个痛快。
面前这条步行街人潮汹涌。有不明就里的游客步入寺庙。
其实市区内寸土寸金，这寺庙前后不过两进，前一座几乎贴着大门，一眼即可望尽；至于后一座，是骨灰楼，若非祭拜，有哪里值得观瞻？
每每有单身的女人从身边经过，周游便把脸从手机屏上短暂地抬起来。其实他已不太记得自己在等的人是何样貌了。他不过是在一年前庭审中见到她列席作证。
“嘿，不好意思，堵车。”
周游抬头，站直身。一个看来相当干练的短发女人，他看到她就认得了。
杜白羽擦了擦汗湿的发绺，放下袖管。她专穿了一身黑色的长衣长裤，在这样的天气看看都热翻。
他们经过前殿，杜白羽双手合十拜了一拜。而后穿过狭小的院子，进去后面那一栋。
这是个带天井的三层小楼。中央天井有香炉，可供上香烧纸。环绕的每一层就像图书馆那样整齐排满，骨灰架。
既然有天井，每一层都并非密封。但穿过这一侧排满骨灰架的走道，周游陡然感到一股与天气不相符的阴冷。
周游轻车熟路带杜白羽到三楼26架四排，微微俯身挨个看过去。
杜白羽问，“你常来吗？”
周游有点讪讪，“没有，手机上现查的。别说这数字化真做得不错。”
“嗯。”杜白羽不再多言，轻轻叹息。
手里攥着的纸巾都将攥成纸屑，她仍然感到冷汗不断从掌心冒出。她机械地随周游深入这三面环绕着层层叠叠骨灰格的狭长空间，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惧怕。她实际是怕看到那个熟悉的名字出现在下一个方格里的。仿佛只有从她真正看到时算起，小小的方格才将开启，吞撕飘游于她记忆里的人影。
一年半之前。
那一年漫长的十二月尚未结束。12月27日。
杜白羽和验货的马仔坐在轿车后座。教授的两个手下一个开车一个在副驾驶位。
杜白羽揣着尖货的样品。不久之前程峰刚刚指示她回去茶室和江于流会和，一同撤出，她们的卧底行动就将功德圆满。
城市中心的交通有些拥塞。开车或许还没有走路来得快。
就在车头沉入停车场坡道的那一刻，耳机里传来程峰略带慌乱的语声，“一下去你先制住司机。我们的人在下面等你。”
什么？
当车子沿弯折的车道下到停车场一楼。正对一辆逆行的轿车闪了闪远光。是便衣的车。杜白羽握紧早已准备好的手|枪压在司机颈侧，“不要乱动。手放在仪表盘上。”
便衣将车内三人制住，杜白羽已经匆忙向最近的电梯去，一边对着麦反复确认，“出什么事？江于流呢？”
程峰说，“你认真听我说。现在上到一楼大厅。江于流中枪了。你跟她上救护车。”
杜白羽毫无预备听到这样的说法。更毫无准备等到由季风的保镖抱出电梯的江于流。一团布料缠在她腰腹。血湿重衫。
直到她帮忙将江于流安置于抢救床上，推上救护车，才发现那团布料是季风套在江于流脖子上的围巾。米白色的围巾已被染得段段鲜红。
杜白羽徒劳地攥着不再需要的染血的围巾，尽可能把自己缩在角落，给医护让开空间。
江于流的身体接连受伤不愈早已处在很脆弱的状态。此刻有心衰征兆，几乎失去了呼吸。医护把她衣服层层撕剪开，注射药物。她肩膀伤处的橡胶绷带延伸到胸口，剪去。连接仪器电击除颤……
为什么？
程峰说当地警方里恐怕有鬼。他们布置行动还没有多久。枪手从茶室出来，目标明确，借外衣掩饰枪管径直靠近江于流，然后在商场大厅公然开枪。安插在大厅附近的便衣警立刻被牵动，教授就趁乱从另一侧逃离。他们此刻正在追逃。仓库那边也不得不提前行动，人手告急。
心电监控上飞速奔走的波线随着电击猛然抛起，而后又是紊乱的一段。
再一次电击。江于流身体弹起又落下，连同仪器的震颤，像一记沉闷的呼痛。
第三次。
数秒后终于恢复了有节律的搏动。但那搏动看起来如此虚弱无力。
杜白羽狠狠捂着嘴，让自己不要发出任何声音。
耳机里一次次传来的呼声终于进到杜白羽耳朵里。
“妈的杜白羽你听到要回话啊！”程峰吼道。
杜白羽深深吸入一口气，语声含混，“她的心率恢复了。”
程峰沉默了一阵。
在杜白羽渐渐恢复理性，认为救护车很快就要到达医院，自己将护送江于流进去手术室。程峰再度发声。
杜白羽才知道叫她上车的任务所在。
程峰叫她检查江于流小臂刀口的缝线仍然完好。然后在进去医院之前，把伤口中的窃听器取出来。
心电监控上的波动明明虚弱，却要保持远高于平常的搏动频率，以维持基本的血氧供给。医护将冰袋压在江于流创口上，阻止进一步失血。而她要在这样的身体上再开出一道伤口。
杜白羽不记得自己是亲自动手还是威胁医护操作的。
江于流的手腕很冰。剪开缝线，用镊子撑开肌肤时，几乎没有血流出。
他们的目光终于寻到那个目标的位子。
与周围其他格子比起来，这一个相当空洞。没有照片、石碑造型的牌匾、逝者真爱的物品……简而言之，没有任何标明身份人名的物件。甚至小型的骨灰坛里都并不是她。
28日午夜，她在当地ICU不治身亡。医护中有传言她被断开过监护仪器。因为警方这一边只有她见到了教授真容。
如果那些传言还不够证明她被人视作威胁。那么接下来发生的……她的血样头发在H市缉毒队不知情的状况下被送去做了毒检。再之后警队联系她家人的时候，将她骨灰暂存于火葬场。骨灰罐被砸碎了。
杜白羽以为一年多的时间应该足以让那些愤怒平息。但眼前的一切都提醒她再回去当初，一样的沉痛和震惊。
杜白羽是有备而来。她带着一小束菊花，还背着硕大的托特包。
但眼前并没有太多余地给她放置这些东西。
每一个小格子上都焊着一小段比拇指粗不了多少的金属管做的简易“花瓶”。
杜白羽当然有考虑到她所要祭拜的地方只是一个骨灰格，而非竖着墓碑的墓地。因而精挑细选下只选取了三支花型正好的红菊。
但就算这样这“花瓶”都无法承受。因为譬如旁边的格子插着金属丝扭作枝条的塑料花，那样才能插下三五支。
周游看着杜白羽半弓着身颇有耐心地一次次尝试着，将多余的枝叶剔除，削短枝条。终于将花枝修剪到合适的程度。橘红色的花瓣垂落似盛放的烟火，映在青白的小瓷坛上——那里面只是一些她穿过的衣服烧成的灰烬而已。
杜白羽渐渐蹲跪下去，无声无息地蜷起身体。
周游并未亲身参与，但有听闻。案件材料的整理花费数月。大量录音录像账册报告，出于江于流之手。那些材料牵涉案件多达十数起。最受关注是教授手下的犯罪团伙。位于xx大厦的仓库，警方当场缴获冰|毒三百公斤，包括高纯的稀缺货色。虽然作为主犯的教授至今在逃，这一案的成果已经足够轰动。
庭审乃至后来的相关报道，化名白某的卧底女警大出风头。其实杜白羽参与案件不足一个月，但经过江于流死后的动荡，警队将那些功绩移接到杜白羽身上，于是杜白羽交上好运，嘉奖拿了全套，破例连升两级。
从前周游暗自对杜白羽有些微词。他无法理解杜白羽得到如此多恩惠，却只在他替江于流筹款时出了一笔钱，从未露面。其实这笔钱不过是江于流让给她的奖金罢了。
此刻周游忽然察觉，杜白羽不敢来恐怕也因为这念头：她的功勋是江于流付出的生命和名节。
然而这绝不是杜白羽的错。杜白羽也曾在失败的行动里中枪，依然担着生命危险做了这个卧底。
倒是周游自己，他想起曾经和江于流玩笑的话。江于流嘴上说没有理想，而后便去做了这个被他揶揄为“要高升”的卧底。周游开着江于流的车，偶尔仍会记起曾经和她和老范搭档的日子。那不过是三年前的事而已。
人生太短了。年初女友有了身孕，他终于下定决心打报告辞职。
周游有些无措地看着杜白羽微微抽缩的背脊。
他低下身轻轻拍了拍杜白羽肩膀。
杜白羽好几次努力克制下来，挣扎着抬起头，又再度崩溃。
江于流未必想过要披国旗。她闯过那么多关卡，没道理熬不过最后一步。但最终却是如此收场。太不公平……
直抽掉两包纸巾才终于稍稍平静。打开她的挎包。取出盘子和供品。没有地方专门给她摆设。她只能像先前看到个别骨灰架前的那样，把盘子摆在地上。
周游觉得有必要交代一下，毕竟筹资时杜白羽一个人出了大头。
“程峰说，她年纪这么轻，队里批下来的慰问金又是……你知道，以她这个情况……”周游清了清嗓子继续，“程峰说既然骨灰都不在了，只是表个心意，就节省一点。剩下来的钱有多少算多少，都拿给她家人了。”
杜白羽点点头。大颗的泪水又落在地面上。
她的手再度探进包里。她带了好几包纸巾。没想到自己真的这么不争气。
指尖在包里隔着塑料袋触碰到一片棉绒绒的。可是她心里知道，如果沿着棉绒继续摸下去，很快会摸到大片干结的血。
她记得从救护车下来，一路追着抢救床直到手术区大门外。手术区走廊里的电动门在她面前层层打开，江于流就消失在这漫长的管道之后。那时她一只手揣着沾血的窃听器，另一只手里紧紧攥着这条围巾。
过往的十八个月，她看到自己一次次跟着抢救床穿过那条苍白的走廊，穿过一道又一道大门。永无终点。
她追得够了吧。
也许是时候放下。
眼前这格子空荡荡的，似乎就是叫她把那条围巾填补进来。
不论当初发生了什么，杜白羽想，江于流一定还思念着，需要着这薄薄一匹温柔，远远超过自己。
其实在那个漆黑落雨的清晨，她跟着江于流脚步进入江边废楼，她就很明白，不管季风究竟怎样，那是江于流愿意的。而她处在这样的位置，无论有多少不忿，只能尊重那心愿。
杜白羽缓缓抽出手，手中仍然不过是一包纸巾。她再一次拭去泪水。轻轻地说，“走吧。下去吧。我带了些纸钱，我们去烧给她。”
她回望了一眼。有地上的供品和那几支菊花，就一眼可以找到她了。
肩膀上感受到的分量多么沉重，仿佛妄图凭一己之力抵住正在闭合的大门，门后即是滚滚而去的时间洪流。
但再等一等吧。她还不能放下。
作者有话说
第94章 杜白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