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0、沉落 ...
-
无边的漆黑的海。
杜白羽听到身体沉落的声音。冰凉刺骨的水涌入衣衫。没过下巴,灌入口鼻,刺入气管。
杜白羽剧烈呛咳,一瞬间苏醒过来。
仍然漆黑一片。
她自小海滨城市长大。知道人外有人,自己的水性只能算很一般的水平,但好歹也是打小就往海里扎。如此王队才敢让她登船交易。
她已经闭住气,努力控制自己只小口闷咳,但此刻羽绒服和牛仔裤都在疯狂吸水,紧紧抱住她向下拽。她试图甩脱外衣,手臂渐渐知觉,她的双臂反抱在身后被紧紧束缚着,双腿也是,脚踝、膝盖处被双腿并拢地捆绑着。随着她的挣扎,身体进一步滑落,触到底。
这不是梦境。
杜白羽慌乱地在身后摸着。摸到整齐的瓷片边沿。
尽管沉落的感受太过漫长,久到仿佛沉落海底。尽管肺叶闷疼仿佛已经榨干最后一口气。脑海中一线仅存的理智提醒她,这应该只是个水池。不要放弃。
她蜷起身体,以膝盖在脸上蹭。在水里做这些动作,她的身体早已偏转。失重感在黑暗中无限放大。
蒙眼的布缠得很紧。蹭了几下,不过露出条缝。她忍着刺痛睁开眼。被遮挡的视线一片朦胧。但足够分辨,这是个不过十几米见方,深一米半的浅浅的池子。几道身影落在水面上,注视着水下的动静。
杜白羽又是一咳,连串的气泡滚上去。
衣裤沉得像铁一样,四肢紧缚,要调整身体的平衡简直难如登天。但杜白羽仍然勉强把身体立起来,缩起双脚,用力一蹬。
杜白羽钻出水面的一刻,肺已经窒息到要炸开。大口换气。但她的身体并非竖直。人很快再度滑跌下去。短暂吸入的氧气勉强维持到她再次调整平衡蹬出水面。这一次却感到捆扎手臂的绳子一紧,被拽着向后仰去。
她仰倾着踢水,让自己得以有半刻呼吸。身后的抽力猛然松了,而后她又沉下去。
她尝试转动腕子去摸绳结。完全徒劳。所能做的不过是一次次挣扎出水。而无论她从何处钻出,那根绳子抽拽的方向总是离她较远的池边。让她没可能站住脚。
如此反复,当她终于撞到池边,一只鞋踏在她肩上,把她死死摁在水里。
杜白羽不记得自己喝了多少水。
被拽上去时她已经完全没有余力再动作。蜷缩着,完全无法克制地痉挛。随着她的咳喘,像挤压海绵垫一样一点点吐出水。池水,混杂着身体器官受激分泌的粘液。
一个刺猬头的男人把她眼前蒙着的布扯开,翻了翻她的眼皮。在她稍缓过一点力气后再度蒙紧。
这可能是一个城郊宾馆,或者什么健身房的小型泳池。墙边摆着两把塑料躺椅。场地安静空旷。让这些人说话的语声像在洞穴里回荡。
他们催着她起来,让她说说交易过程。交易前,甚至再之前几天去过哪里。
杜白羽不觉得一帮小混混能查得多深。然而过分细密的问题还是问得她发毛。她在一连串的回答后爆发,吼他们凭什么动她,被再度扔回水中。
第二次被捞上来后她应是昏迷了许久。
杜白羽在迷蒙中感觉到绳索被解开,他们压着她腹部,让她能把水吐出来。
但那还不足够。室温不过十度左右。被湿透的衣服包裹着,空旷房间飘过的每一丝风都从她身上抽取热量。
失温下她连舌头都在打颤。唇色已经明显发紫。
她的衣服被脱掉,脱到只剩内衣。
脱她衣服那只手很不干净,在她锁骨的旧伤处摸了摸,而后整个掌心贴上来,摩挲着她肌肤,向她胸|脯捞去。
杜白羽抖得更厉害,但完全没办法作出任何反抗。
朦胧中听到另外有人说了什么,那只覆在她胸部的手终于挪开。一条干燥的浴巾甩在她身上。她无意识地夹紧身体,揪着浴巾边沿,努力裹住自己。
江于流对此一无所知。
宋飞戒备心仍然很重。不过阿成和大辉也都多多少少一副心里有鬼的样子。她的处境应该暂时安全。
宋飞那个送笔记本电脑来的小弟要离开时,江于流揪住他,要到一张sim卡。她做样子打给物流公司老板和跟杜白羽混住的小杨,都说没有杜白羽消息,除此以外一切如常。她说晚些再打来问消息。然后关了机。
其实当那个启动监听的程序在宋飞手机上跑完,房间里所有响动都会被录下,传到程峰那里。现在程峰只需调物流公司老板或者小杨的通话记录就可以查到江于流手上这张sim卡。他们就有机会建立联络。
午饭后大辉翻出两盒扑克。闷了一个上午,找点乐子。四个人就各怀心思地打起来。
江于流和大辉一家。大辉的牌打得很不稳定。两个人输多赢少。
江于流就着输牌的劲儿抱怨,这两个月可谓诸事不顺。勾着宋飞渐渐开口。江于流说宋飞这一走既然少说半年一年的,不如把手里的资源转让别人。就像当初倪轩把一部分客户介绍给她,赚取抽成。
宋飞问她该不会惦记着从他这儿接手吧?就算赵老板打死不开口,江于流毕竟出入现场。即使暂时没有公开通缉,那也不过说明警方效率一贯不太行。叫宋飞说,江于流打电话到物流公司都是多余,搞不好物流公司已经被警方控制了。
“就是不甘心。”江于流说。宋飞许诺帮她拿货,应该有办法绕过柳一行直接搭上教授?
宋飞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岔开了话题。
要哄骗宋飞帮她定位教授,基本已经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况且她如果离开,仅凭一部黑掉的手机来监控宋飞,风险过大。
清早江于流在院子里四下走了走,结合前一晚到这里时的记忆。周边空旷荒凉,就算只是车子在附近徘徊都可能引人注目,更不必说靠近过来。无人机侦察也完全行不通。
这片废车场占地至少有两个标准足球场大小。以缉毒队的警力根本拿不下。
只能等天黑,还得要黎叔和手下工人都走掉。
冬季的天色很快黯淡下来。但黎叔他们还没有走。
江于流起身打开灯。告诫自己保持耐心。
她的状态并不如表面看起来那样。门窗紧闭满屋烟味一直让她反胃。前一晚退烧药的作用似乎已经耗尽,她感觉自己又低烧起来,一身冷汗。
两局间歇,她开机。等待了几分钟。没有消息。再关机。
宋飞无疑也在观察她。宋飞这一天出房间接过几次电话。他应该隐瞒了不少消息。
江于流觉得情况不太对。
如果照她先前的假设,杜白羽被捕。那样的情况,宋飞会一天打听不到?她找不到任何动机促使宋飞把这件事瞒下来,由着她一遍遍查手机。宋飞该叫她把这张sim卡扔掉才对。
如果杜白羽没有被捕,现在和程峰一起,程峰满可以叫杜白羽发信给她。也没有。
那么杜白羽人到底在哪里?
宋飞再次接过电话回来。仍然是说,这一次警方办案密不透风。
江于流问,也没有杜白羽消息吗?宋飞总该知道他的和杜白羽一起行动的手下是如何下落吧。
宋飞的犹疑或许只有一瞬间,足够被江于流捕捉清楚。但江于流还没来得及凝成具体的判断,宋飞接下来说的话像狂风过境,把她脑海中一切成形的未成形的思路席卷而空。
“也是触了血霉。就昨天晚上,之前田志全搞瘫的那个条子死了……”
谁?……老范!
“真他妈巧了我们正好撞上去,搞得跟祭灵一样。这么大的案子,捂得那叫一个严严实实,外人谁都不要想插手。缉毒的才有几个人?我看他们审得过来?……”宋飞出了他的牌,渐渐收声。江于流毫无反应地垂着头,一动不动。
宋飞沉沉地盯着江于流。
江于流眼前瞬间涌过无数片段。无不蒙着血色。是银都大厦那晚满地横流的鲜血。
一只幽邃的眼珠盯住她。血压在眼睫上,粘湿地结住一根又一根睫毛,随着眼皮微颤抖动,洇进皮肤最细微的褶皱里。
竹竿搭成的脚手架变成无数尖细的签子。夜雨像凝着的沥青包裹她。拽她向最深黑的谷地,又仿佛谷底也布满竹签。
子弹带着震耳欲聋的尖啸从左耳穿过右耳。埋炸裂的声音在她身体里……
还有无数不合时宜的细节。那时她刚到行动队。老范趁着孩子送回老家,和妻子陈菊布置了一桌好菜,请她和周游。周游滑头地叫师傅师娘,老范搓了搓手,说,快别寒碜人,都给我叫老了。
……
江于流感到茶几下被谁踢了一脚,稍稍醒过来。扫一眼打出的牌堆。手指将要抽牌,发觉自己浑身都开始抖,不可抑制。
江于流忽然把牌在桌面上一摊,腾地站起,一把夺过对面大辉手里的牌。
大辉始料未及,被江于流把牌全亮在桌面上。
江于流捡出一张黑桃10,狠狠甩在他胸口,“你他妈能不能好好玩?能跑的分你为什么不跑?都他妈第几次了?”
大辉完全愣住了一秒。
下一秒,大辉也站起来,对上江于流的眼睛。就算早上和宋飞拔枪对峙时都没有,咬肌微鼓,眼睛充血地红,要拼命的架势。
大辉忍了忍,加上阿成劝架,算了。正好黎叔拎着外卖推门进来。阿成在中间把牌收了,大辉就坡下驴地坐下来。
江于流发现自己还是在抖,准确说抖得更厉害了。而与这个发现和试图自控的神经信号相比,更多信息山洪海啸一样压倒性地吞没了她头脑。
她此刻的情绪是,悲伤?痛苦?也许。她试图感知自己情绪的念头瞬间就被必须压抑情绪的念头盖过,而下一瞬,过往的无数场景像面前同时开足马力的几十台数百台自动发球机齐齐发射,以势不可挡的力量奔弹而来。
难怪季风问她还好吗。她应该不好吗?季风说,她的决心比她自己以为的更坚定。可季风还说,背着那么多“对不起”,她不可能抵达那个目标。……
在银都大厦里,周围都是尚且温热的尸体。她说,她撑不下去了。不,她没有说出口。而老范说,快走吧。这帮混蛋,一个都不要放过……
江于流扭头进了洗手间,反锁门,顺手给了自己一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