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底]海水知天寒》黯雪时晴

54、真言

　　肩膀被晃着，隐约听到唤她醒来的声音。
　　江于流很努力地睁眼。但好像隔着冰层。视野里亮晃晃的，却只有朦胧的影子。声音也轻飘，遥远到她甚至难以分辨是否幻觉，亦或梦。
　　躯干仿佛被摊放在那里的木头，过于沉重，连指尖都是麻的。但也有好处，胃消失了，感觉不到疼。
　　江于流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哼声，朱潜龙轻拍她的脸，等她稍稍醒过来。
　　江于流晃了晃头，又停下来，似乎在等脑海中的混乱沉淀分层。茫然的目光像穿过朱潜龙看向更远处的东西。
　　朱潜龙试探地问，“怎么样？”
　　“我……”江于流深深皱眉，明明有将要聚集的意识，却倏忽消散了。
　　“能听到么？感觉怎么样？”
　　江于流的目光从朱潜龙脸上移开，困惑渐渐消失，木然地说，“好像……被下药了……和之前的不太一样……”
　　朱潜龙又问，“还记得么？你怎么来的这里？”
　　“……我的货出了问题。浪哥……浪哥和唐应龙的手下设了个陷阱。他们把我电晕了……绑了我……”
　　困难地回想着，挪动身体，足跟在弹簧床上蹭着。江于流渐渐感到束缚，注意力被吸引到手脚的扎带上，停了口。
　　朱潜龙知道这种相传的“吐真剂”起效了。江于流的意识已然模糊，甚至放弃了对眼前人的判断。
　　朱潜龙挑开扎带。江于流手脚被松开，四肢大张着呼了一口气，脸上的最后一点警惕也消失了。朱潜龙接着问，“后来呢？”
　　“……后来？”
　　朱潜龙提示道，“你在这个房间醒来以后。你们有争执么？你脸上受伤了。”拇指在江于流脸颊轻蹭了一下。江于流稍稍歪头躲了一下。
　　“他们说季风答应换人……季风……让倪轩带我走。……我想冲出去，骗浪哥解了绳子。可惜他们身手不错……”

　　江于流的嗓音哑得厉害，语声伴着轻喘。即使门是打开的，一墙之隔，倪轩听着很模糊。插上耳机，声音从手机通话中传来，字字句句，像抽掉了魂一样驯服。
　　倪轩被朱潜龙兜圈子的问法搞得很烦躁。但江于流在药物作用下居然还尚有保留，有选择地隐去了那些可能对她不利的细节。倪轩劝自己耐心一点。
　　这是最后的机会。
　　银都大厦的事情发生之后，江于流马上住院。几天后程峰硬闯病房，甚至听说发生了骚动，房间里一度只有程峰、江于流、季风三人。这场景未免过于匪夷所思了。更不可思议的是，以江于流急救收场，事后却仿佛什么都未发生，无论哪一方都没有任何动作。
　　过多的巧合凑在一起，倪轩马上叫人调查江于流，乃至于安排机会给朱潜龙搜身。但结果仍然失望，朱潜龙说江于流过度谨慎，手机里信息很少，看不出什么。
　　是在联系蛇头时收到的意外惊喜。当初把江于流推荐给顾雅琪的，有个叫阿光的车手。或许是车手这个身份，让倪轩在无数和江于流关联的人事中多问了几句。这个人消失了很久，近来听说在菲律宾烂赌，欠了一屁股债。追债的眼见从他身上已经讨不回来，索性放话出来，说阿光曾经给条子做过线人。
　　倪轩从没有真正打算听从谁，只不过在季风面前，局势对他很不利。短短几年间，他全盘接手了倪家贩|毒的生意。但也是这种猛力运作，里里外外得罪了不知多少人。家族里老人不喜欢他性格张扬，连婚事都先斩后奏。倪轩料想得到江于流倘若有任何闪失，季风可以轻易还在他妻子身上。
　　如果能证明江于流是内鬼，局面就完全不一样。季风唯有掩盖消息来维持声望。

　　“季风收到我的定位……她一定会来……”江于流撑着床沿，手臂带动肩膀，乃至于整个上身剧烈地颤动，却竟然坐了起来。
　　朱潜龙有些惊讶，站起身，距离刚好形成压迫，让江于流不自觉地停下动作。朱潜龙继续说，“对，你手机开机，让我追踪到你的位置。还记得么，夜店门口我给你装了跟踪软件。”
　　江于流仰起头，目光回到朱潜龙脸上，试图抓住头脑中游丝般隐现的思绪。
　　倪轩理解了朱潜龙想把她引导到哪里。如果江于流尚且存在一点分辨能力，一名警察当然更容易让她开口。
　　这也正是倪轩的打算。
　　在来的路上，朱潜龙说江于流开机了。如果原本还有犹豫，就是这一刻坚定了倪轩的决定。今晚的事情已经不可能善了。
　　季风收到江于流的求救后赶来，难道会感谢他提前接手了几分钟么？

　　江于流的目光中渐渐现出一种复杂的情绪。“朱潜龙？……”
　　朱潜龙不慌不忙地应道，“是老范托我救你的。”
　　江于流认真听着，似在脑海中缓缓回放每一个字。忽然像被定住了，呆了一秒，“老范应该在医院。”
　　“对。你很熟悉老范。”朱潜龙切断江于流的逻辑，“你还记得老范出事的时候吧？”
　　江于流张开口，目光仓惶地晃着，沿朱潜龙的描述沉入下去。
　　“在银都大厦，你是亲眼见到的吧？你为什么在那里？”
　　江于流紧攥住床沿，脸色更加青白，缓慢地摇头。
　　“到底为什么？！”朱潜龙厉声道。
　　“我必须去。他是我的搭档。我是警察。”

　　江于流狠狠咬着唇，浑身都在颤抖。
　　这样的话，在卧底前的训练中，在一年多的心理暗示下，即使做梦她都不应该说出来。
　　越是不能说的话，越好像饲养在内心中的一条毒蛇，不断啃噬着她的决心和信心；在她逐渐感知到自己越来越偏离警察身份，又突然面临无法收拾的残局后，宛然变成她自伤的道具。
　　她是警察。可她不像个警察。甚至没有办法保护自己的搭档。

　　朱潜龙有些意外地看着她。
　　回答本身并无意外。因为在夜店门口，江于流提到了“搭档”这两个字。搭档是完全非官方的分配。尤其老范加入缉毒队又不久，参与的几次行动都是缉毒队全员行动。又是老油条，和谁关系都不远不近的。除非缉毒队内部，没有人会注意到这种搭档关系。
　　其实这许多天对江于流的调查，一切已隐有轮廓。朱潜龙问过和程峰同去医院的警员，知道江于流在程峰眼皮底下夺了枪。说明程峰对江于流戒心很低。甚至于早在把洗了胃的江于流从医院带回来时，程峰借口说要重新给她录像，而王队竟然明令朱潜龙不许参与，亲自进了观察室……
　　朱潜龙只觉得自己太蠢了，一年多时间，他竟然不知道那个报消息的，是老范联络的卧底警察。
　　让他意外的是，江于流这句话说得如此流畅。语速很快，也异常清晰。在这之后却忽然陷入完全沉默，无论朱潜龙再问什么。
　　朱潜龙怀疑药力失效了。吐真剂，顾名思义，江于流应该无法设防地说出脑海中每一个念头。说到底这不过是一种中枢神经抑制剂。江于流可以完全木然，什么都记不起来；或者因为触动了情绪强烈的记忆，在催眠中彻底失控爆发。但起码不应该是这样，如此痛苦压抑。
　　朱潜龙一直把江于流当做无须理解的异类。不论她是罪犯，还是一个混在罪犯里的长期卧底。总有一些人天赋超凡，所有规则规律到他们身上就似乎忽然完全失效，仿佛他们天然适应一切复杂环境。
　　这是朱潜龙第一次感到，江于流旺盛能量的代价，她也在毁灭自己。

　　朱潜龙不再问得下去。拍手声从门后响起。倪轩走进来，摘下耳机，掏出手机保存通话录音。
　　江于流缓缓抬起头。眼睛里的哀恸尚未褪去。
　　倪轩扬起手机，“好精彩。江于流，警官？现在警方调查都这么有献身精神么，送上门地贴身观察，真可敬你胆色过人。”
　　江于流似无法理解发生着什么。良久才将视线调转向朱潜龙，渴求一个解释。朱潜龙给倪轩让开位置，躲江于流目光一样走远了。
　　“就不知道如果季风听到这段录音，会是什么反应。”倪轩托着手机走得更近。
　　江于流探过来。摸了个空，倪轩早已缩回手。“还是说，季风早就知道？她把一个警察养在身边……”
　　话音未落，江于流猛然站了起来，扑向倪轩。
　　倪轩吃惊地退后几步。
　　因为浪哥说不清之前给江于流打了多少麻药。担心两种药物起反应，推注剂量稍减。但就算如此，以江于流的体重，药倒她绝对够了。此前也从未有任何人注射以后还能活动，更遑论行走。
　　江于流一扑未中，失去了重心，踉跄着靠在墙边。剧烈喘息，仍然抵挡不住飞速旋转的眩晕。
　　倪轩一步步逼近江于流。江于流双手都贴着墙壁，丝毫没有办法移动，好像浑身不过是暂时塑起的一团沙，随时坠散一地。

作者有话说

　　假期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