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8、玩笑中的真话 ...
-
明明山下是万物争晖的时节,到了昆山宫却成寒冬腊月。风雪来时,犹如恶鬼呼啸,漫天的冰雪刀子般落下,一切事物都仿佛岌岌可危,下一刻就要消失在昏暗的天色下。屹立着的古旧群宫,不知会不会这样被掩埋起来。
固然昆山宫雪后的景象是壮丽而华美的,足够叫初见之人望而喟叹,亦不乏有人觉得如此来的惊艳,不如不要。
与昨夜室内被刻意隔绝出来的安静不同,晨曦隐隐透过窗纸,还带着一点夜的幽蓝时,昆山宫度过了一夜风雪,像位恬然娴静的没人,就端坐在这里,不声也不响,由外而内的,彻底平静下来。
玄宿推开窗,从缝隙间向外望去,诸物皑皑一片洁白,几缕凉凉的风漏进屋中,他轻轻将窗户合拢。
片刻后,敲门声传来,接着是孤鸿的声音,“玄宿,我能进来说话吗?”
玄宿低头看了眼只穿里衣,犹在睡梦中的陆枕,扯过被子甩在他身上,“还没起,有什么话门外说。”
“陆枕房里没人,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我这。”
门外的孤鸿突然之间陷入沉默,思绪飘散到不知何处,最后还是盖棺定论为兄弟情谊深厚。
他终于想起在这里吹冷风是为了什么事,清咳一声,道:“今天昆山宫宫主会见我们,祁然长老过些时候便来。”
陆枕睁开眼,扯下几乎要盖到脸上的被子。
“我们一起?”他出声问道。
孤鸿有些奇怪,“自然是一起。”
“你俩都醒了,怎么还不起床?”孤鸿问道。
陆枕打了个呵欠,“起不来。”
孤鸿仿佛看见霏微在听到这话后会露出的奇怪笑容,不知为何哑口无言了,只好自个转身回房了。
陆枕听见他脚步声走远了,才从床上坐起来,看向衣冠整齐,一丝不苟的玄宿,揉了揉酸痛的后颈,昨晚和玄宿分头睡,枕头还被抽走了。
“宫主大人什么意思,要我们当众表露身份,不留丝毫余地吗?”陆枕道。
“他们该要猜到了。”玄宿把地上的衣物一件件捡起,扔回给陆枕,“昨晚到现在,你好了没有?”
陆枕摆手,“区区小毒,量也少得很。现在我能一手打爆你身后的那盏灵灯,让开看好。”
玄宿说:“你还是省点力气,留着见昆山宫宫主为妙。”
“孤鸿和霏微?他们能猜到?我说什么他们都会相信的,除非有人能当面揭穿我。”陆枕道。
一会儿,他穿好衣服,伸手搭在玄宿肩上,“那个长叶草,要不要想办法弄来研究研究?”
“默桑,小心玩火自焚。”
两人收拾一番,准备出门去。正巧祁然长老也过来了,要带着他们去昆山宫的主宫面见宫主。
一路行来,昆山宫的建筑都如雪雕冰刻般精致,在渐渐明亮起来的天空下闪闪发光,就像……
“像水晶宫一样。”陆枕感叹了一句。
他们拾阶而上,祁然长老不知为何特别骄傲,“这是昆山宫的奇景,特意在这个季节不设结界,为的就是让冰雪满宫。”
“……所以你们是故意的?”陆枕心想,他昨天真是随便说说的。
“可以这么说吧。”
果然有病。
“我还当你们是不会设结界或是已无能力。既然想看冰雪满宫,为何不设法保持,还特意挑一天不设结界?”陆枕有点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修仙者虽然讲求返本归元亲近自然,也不该是这么个亲近法吧?”
昨夜吹了一夜雪,又差点贞操不保,原来是因为昆山宫想给他们表演一夜换装。的确是一片好心的接待,不知为何陆枕一时间无法领情。
祁然说:“觉得如何?”
陆枕道:“那我直说了啊,有点晃眼睛。”
祁然长老的眼神有点失落的样子,霏微忙道:“没有的,祁然长老,很好看,真的很好看。”
祁然勉强地笑了笑,“多谢夸奖。”
孤鸿道:“凌峰派虽也下雪,倒甚少会有如此景象。今日一见,倒确实令我惊叹了一番。”
玄宿觉得不关他他事儿,懒得废话。
三人又转去看陆枕,希望他重新发言,陆枕回头打量了他们一番,笑了笑道:“好坏我都已经说了,还要看我做什么呢?”
几人三言两语间,迈步入了了昆山宫的主宫。外面虽然有点寒冷,主宫内却温暖如春,正对着他们在高位上坐着昆山宫的宫主夜千山。
他穿昆山宫的白衣飘飘,相貌维持在而立之年,稳重亦不失英俊,朝他们和善地微笑。
孤鸿和霏微不明所以地看着一同而来的陆枕二人被先请到后殿歇息。随即又自己脑补了一出昆山宫友善交流某国贵族的戏码,很快地将疑惑自行解决了。
夜千山拢着袖子走到他们面前,微笑着说:“祁然已和本宫禀明,既然是百川让你们来的,昆山宫会开方便之门,这几日可探查到什么异常之处?”
孤鸿作揖,道:“因风雪突来,师父的灵鸟约莫被阻了,晚辈还不知他下一步的安排。在山上也确实没有发现魔教奸细,打扰之处,请宫主见谅。”
夜千山丝毫不在意孤鸿处处以百川乱步为尊的样子,只因那人是当之无愧的四方天大修。
能让魔教在风头正劲时亦不敢对四方天有所动作的人,任何一个小辈都会有莫名的敬仰的。
“要再等几天吗?”夜千山问道。
孤鸿低头,他之前已经思量再三,昆山宫再怎么大度,也不会长久地容忍另一个门派的弟子来指指点点,哪怕是借着百川乱步搜查魔教奸细的由头。
必须得到师父的准信。
“不等了,”孤鸿道,“昆山宫亦是名门大派,遇事会有自己的决断。晚辈们这就告辞。”
夜千山不知他是一语双关,或是无心之言,便就着他这句话道:“的确,每个门派都有自己的决断。若要下山,本宫让弟子带你们下去。”
孤鸿和霏微领命退下,主宫门口的弟子带着他们向客房走去。霏微问孤鸿为什么陆枕他们没有出来,孤鸿想了想,说:“他们已经是昆山宫的弟子了,想来是有什么门派里的事不方便让我们听见。霏微,你不是很喜欢昆山宫下的玉米面儿小兔子吗?师兄带你去买。”
霏微无奈地点头,“好吧,不过小兔子什么的是你想吃吧,我记得和你说过我喜欢小老虎啊……”
……
-
夜千山整理了一番衣领袖袍,站在主位边思考了一会儿,才让祁然去把魔教的两位请出来。
陆枕走在玄宿身后半步之遥,从容看向夜千山,昆山宫宫主目光一滞,随即明白了什么般放松下来。
“既然贵教能够如此坦诚相待,昆山宫自会以同样的诚意相交。”夜千山抬手作了个同辈之间的礼,“少教主,左护法有礼。”
“宫主大人有礼。”
夜千山又仔细打量了一下二人,流露出好奇的神色,“请恕本宫鲁莽,想冒昧地问一句,这便是二位原来的样貌吗?”
陆枕莞尔一笑,眼中闪出细碎的光,“正是。魔域与四方天的环境大不相同,可称得上是天差地别。吃百种米养千种人,更何况是横跨两域,受到各自的‘法则’管辖。宫主见我们两人的样貌感到奇怪,又岂知魔域内的人见到宫主的样貌亦会感到奇怪。”
夜千山问:“魔域内也有‘法则’吗?”
陆枕说:“当然有。圣教中收纳过不少四方天的修士,他们到了魔域也会受到‘法则’压制,但少则一月多则半年,修为就会慢慢恢复,与四方天的‘法则’类似。”
“受教了。”夜千山点了点头,道,“你们看起来比我年轻,却还要见多识广一些。请坐吧,我们坐下讲话。”
陆枕趁落座的空当扯了扯玄宿的袖子,示意他不要总是默不作声。玄宿垂下眼睑,几缕银白的发丝在他颊边弯起优雅的弧度,若他不说话,便有些神似昆山宫的冰雕。
“宫主,”玄宿甫一落座便开口道,“我不善言辞,你可与左护法交谈。”
陆枕坐下的动作一顿,原来他闷着头想了这么个昏招。
所以现在是打算彻底不说话神游九天吗?
夜千山说:“无碍,左护法与本座商议便是。”
陆枕扯着嘴角点头,“大部分的事情已经在西容定下了,我们四象堂的老阴与祁然长老都是代表圣教与昆山宫之人。宫主若有疑问,可以提出来,我们再推敲一下。”
“关于交流这件事的疑问倒是没有,只是想问为何是少教主和左护法前来,而不是普通的教内弟子呢?”
陆枕说:“这个问题其实我已经和祁然长老解释过。既然如今人已经来了,就不必再去想为什么要来,宫主在这些日子里应当设想过接下来该如何进行吧,可以先告诉我们知道。”
夜千山闻言看了一眼祁然,抬手摸上眉毛,“祁然,你来讲一下。”
陆枕心想这昆山宫宫主怎么回事,和玄宿应该很是志同道合吧,怪不得玄宿说了一句话他就轻而易举地理解过来了,宫主内心的想法应当与玄宿一样。
本宫主不擅言辞,祁然你和他说去?
不过到底是一派之主,比玄宿沉稳许多,还懂得说几句场面话。陆枕仔细回想了一下从开始到现在夜千山说的话,的确没什么值得琢磨的东西,可能是提前准备的套话。
“不必再讲了。”陆枕叫停刚说了两句话的祁然,夜千山和玄宿转头看他,陆枕站起来走了几步,才道,“其实这些在你们听来都是废话,那我说几个重要的。”
“交换弟子的事还有我和少主的身份,一定要昭告四方。”陆枕道,“想必宫主知道孤鸿他们来此的目的,我和少主刚入昆山宫,魔教奸细的谣言已经四起,再下去会如何?昆山宫会被当做是勾结魔教的叛徒?”
“我和少主在昆山宫已住了几天,圣教那里也在等消息。自然,我私心里想的是昆山宫能顶下各方压力,等我和少主安全离开了,此事水到渠成。不过宫主会觉得昆山宫吃亏了吧?”
夜千山点头,吩咐祁然道:“去准备告示,今夜便从昆山宫下贴起,贴满附近城镇。”
陆枕说:“正该如此,方显得圣教与昆山宫之结交光明磊落。不过在此之前,是否要让宫内的弟子长老先知情?”
“这已经安排好了,傍晚时昆山宫上下在主殿内有一场宴会,本来是每年例行的赏雪,宫内上下都会来参加,此事就在那时宣布。”
急了,果然急了,才说两句话语速都变快了。陆枕差点忍不住要笑,连忙压下嘴角。现在不是时候,得等会再笑。
祁然正准备下去,陆枕说了句慢着。
“之前同祁然长老开过一个玩笑,不知长老还记不记得?”陆枕笑着问道。
“……哪一个?”祁然有些困惑。
“那天我们饮酒时,我曾向长老要一个承诺,昆山宫与圣教交换的弟子须得地位相同,资历相似。”
呵呵,原来那个是玩笑啊,他差点当真了。
陆枕说:“若祁然真在告示上写‘圣教少主与左护法做客昆山宫’之类的话,那恐怕下次要去魔域的还真会是宫主大人和某位长老了。”
又要公布身份,又不许说是少主和左护法,到底要怎么样?祁然被陆枕的话绕得头都快炸了,恨不得抓着他问个清楚明白。
玄宿说:“亦是担心昆山宫成众矢之的,不若就说成是魔域来的使者吧。”
夜千山知道陆枕所说的宫主长老齐访魔域应该是玩笑,但那位少主突然指出的关键也着实是他们曾考虑过的。
普通的魔族子弟来,就算会引起四方天一些人的关注,也只是暂时的。可来的是魔教的少主和左护法,凭二人在教中的身份,随便做些什么,恐怕都会牵动四方天修士的心神吧。
“魔域有嗜杀残暴的魔,四方天便没有阴险狠毒的人吗?”陆枕话说多了,有点口渴,拿起桌上有些凉掉了的茶喝了一大口。
“打个比方,魔域内有许多种族是想要到四方天来生活的,于是这些人就分成两批,主张和四方天人一起生活的,还有主张把四方天人都杀光,独享灵气的。
当然,自太上史时剑魂一扫边境,戮魔无数,那些激进者死伤殆尽,如今已不入你我之眼。”
陆枕说:“你们这里的修士大概也会有这么两批人把,主张和魔相安无事的,昆山宫暂且为首;另一方的,想要杀尽魔教余孽。现在圣教内的情况你们应当看懂了,是我和少主这样希望互相交流的占了多数,那……你们这边呢?”
“我知道,教里送到四方天的信,有半数是那些门派连看都不屑一看就直接毁去的。或是有读过,而后震惊于信上内容,怀疑阴谋暗藏。嘲笑者有之,厌恶者有之,惧怕者有之。
这件事若是泄露,绝不会是从任何一个收到信的名门大派,因为他们忌惮,他们不敢。”
陆枕踱步至夜千山面前,一字一顿道:“魔教之众,人人得而诛之。”
夜千山冷静地看着陆枕异色的眼睛,问道:“那么左护法嘴昆山宫可还满意?”
“宫主大人自己觉得呢?”陆枕低头笑了笑。
“所以现在四方天的态度,我们实在不清楚,只能往最坏的方面想了。万一有人拼了命也要剿灭我们这些‘魔教毒瘤’呢?昆山宫多年古派,护得住我和少主吗?”
夜千山站到陆枕面前,摊开手掌,“左护法愿信任昆山宫,那么昆山宫必会如写下第一封回信时般,以一往无前的意志回报。”
陆枕握住他的手,笑道:“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