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上蔓枝》愚者持衡

3、第二章

　　人力车夫穿着春季的布衫，卖力地拖着车，头上布着豆大的汗珠，步履匆匆驶过她身边。
　　街头的报童挥舞着手里的报纸大声叫喊着“号外号外——富安大少爷后日回国——”
　　陈蔓枝闻言，快步走到报童面前“报童，我要一份。”
　　她拿着报纸仔细地看着，除了写赵易笙回国的消息外，记者还夸了一番赵易笙的才华横溢、长相俊逸，虽只是些恭维的话但陈蔓枝脸上还是情不自禁地露出一抹笑来。
　　看完后，她将报纸小心地折起来，放进藤篮里，一片树叶从枝头吹落，陈蔓枝抬眼望去，冬天的小树，叶子像一粒粒胶质的金珠子。
　　百货大楼修在市中心，客人络绎不绝，李妈给的单子上东西多得很，陈蔓枝依着赵易笙喜欢的款式，置办了些东西，想着他回国看到合自己心意的物件总归是会高兴几分的吧，又吩咐伙计明日送到赵公馆去。
　　走出大楼，天已经黑了，夜幕上被洒了一把米，东一点西一点地分散着，夜间的风阵阵吹来，陈蔓枝拉紧了领口。
　　街角处的百乐门灯火辉煌，门口轿车像嗜甜的蚂蚁一个接着一个，有几个女郎大冬天的穿得极少，只着件薄薄的绸的旗袍，蹬着老高的鞋，腿上连件丝袜也不着，妖妖娆娆地同轿车上下来的人调笑。
　　车上来的有穿西装的，也有着长衫的，好似还有外国人。
　　歌女甜美的歌声偶尔从门缝里飘出来，传出老远，婉转动人，直酥到人的骨头里，好一幅天上人间，陈蔓枝隔着街静静看了一会儿，才离去。
　　回到赵公馆，向李妈报备了一番，又把厨房里的碗筷洗过后陈蔓枝这才回了房间。
　　她将今天买的报纸拿出来，小心翼翼地裁下关于赵易笙的报道来，夹在了本子里，又在日历上画了个圈，十二月七日，那是赵易笙回国的日子。
　　马上就要同少爷见面了，念及此，她的心止不住地狂跳，细细算来，她同少爷已经相隔十几年了，未曾想有朝一日还能再次见面，闭上眼，陈蔓枝在心中默念了一句“菩萨保佑。”
　　接下来的两天，因着赵易笙回国，赵公馆上上下下都忙碌碌的，大家都累的够呛，陈蔓枝却不觉得累，她只想把赵公馆打扫得再干净些，恨不得拿个玻璃罩子把赵公馆笼起来，不让一点灰尘进去。
　　三号这天晚上，赵公馆的主人赵启平出差回来了，赵太太亲热地挽着他的手臂“老爷这趟怎么样？累着没？”
　　一边说一边拉着赵启平向饭厅走去“我吩咐厨房做了几道你爱吃的，快去尝尝。”
　　陈蔓枝同其他佣人站在一起静静等着吩咐。
　　赵启平低声同赵太太交谈着，“我前些日子去南京，南京可不太平，到处都是日本人的车，横冲直撞的，我同人谈生意时还听见有人在街上放枪。”
　　赵太太闻言皱了皱眉，“这世道，太乱了，若是这样，我得发个电报去告诉父亲，让他们不要在南京呆了。”
　　赵启平点点头，沉吟片刻，道：“干脆让他们来上海吧，我租界里有个朋友不住了，刚好房子空出来。”
　　“那行，赶明儿我就去发电报。”
　　随后，赵太太又同赵启平拉了会儿家常，待得陈蔓枝做完事回房已经十二点了。
　　夜里，梦魔从阴影中悄然走出，张牙舞爪地向赵蔓枝扑去，她紧闭着双目拧起眉。
　　她又梦到了那一天，天上下着大雪。
　　少爷去政府门口抗议刚出的《商贸协约》，本是同好几家公司约好了的，可那天只有少爷和国安的人去了，政府门口的宪兵队忽的就开了枪。
　　待她跑到那里时，少爷已经躺在了地上。
　　白衬衫上开出了一朵鲜妍的花儿来，然后慢慢地，悄无声息地，将白布染红了。
　　她颤抖着手，捂住那朵花，想要止住那红，那红却像是失修的水龙头，怎么也关不上，泪水如线一般从眼角滑落，然后砸在地上，静静的，少爷止住了呼吸，唯有那抹鲜研的花还开着。
　　雪花纷纷扬扬从空中落下，每片都带一点悲悯，洒在陈蔓枝的头上，身上，一点一点地将她淹没，把痛苦掩藏。
　　陈蔓枝喘着粗气从床上坐起，眼角微红，手捂住胸口，那痛意还在蔓延，冷汗打湿了鬓角的发。
　　向窗外望去，枯枝影绰绰地，在夜风中摇着，一道道青烟色的，瘦弱孱细的，她静静看着，思绪凝固在那里，被时间冻住，被雪花冻住，被烛光冻住，直至天明。
　　时间像是小孩子抽条一般，四天一晃就过去了，七号这天，一大早的，赵太太就起来了，赵公馆里头忙忙碌碌的，只听得匆匆的脚步声和赵太太的吩咐声。
　　“李妈，鱼香茄子里多放点糖，少爷爱吃。”
　　“青晓，这个不要放在这里的呀，哎呀！小翠你怎么把那个拿到这儿来了，快些放回去，放回去。”
　　“太太，太太，少爷回来了！”荷香兴奋地从门外跑进来，手里还提着个皮箱子。
　　赵太太脸上咧开了笑，陈蔓枝闻言瞳孔一缩，心跳如雷。
　　佣人们都在门侧站成了一排，陈蔓枝站在最后，眼睛死死盯住门口。
　　赵易笙迈步走了进来，身上的白衬衣押进西装裤里，双腿修长，身姿挺拔而俊逸，映入陈蔓枝眼中，明明不是火却像要灼伤她一般。
　　目光贪婪又眷恋地扫过他如星子般璀璨的和眼下的泪痣，带着好看弧度挺拔的鼻，泛着粉的唇，而后又飞快地低下头去，眼眶里盈满了泪。
　　多少年了，她终于不是只在梦中见到这张让她魂牵梦萦的脸了，陈蔓枝死死地掐住手心，才忍住自己因为激动而想要颤抖的身子。
　　赵易笙感受到一道炙热的视线，向那处望去，却什么也没看到，心下疑惑，面上却不动声色。
　　赵太太走到他跟前，爱怜地握住他的手，
　　“我说国外不好国外不好，你偏偏要去，瞧瞧，你都瘦了这么多，这几年怎么样啊？好不好呀？”
　　赵易笙嘴角勾起一抹笑，向赵太太道：“妈，我出国也是为了富安，为了国家的发展，我这几年给您寄的信可是将我的事交待的清清楚楚的。”
　　赵太太伸手轻轻戳了戳他的额头，赵易笙也不躲，只是笑着受了，“你呀你，这儿行千里母担忧的，妈还不是只有亲眼看到你才放心，”
　　说罢又亲热地拉着赵易笙的手，到饭厅坐下。

---

作者有话要说：　　“冬天的小树，叶子像一粒粒胶质的金珠子。”出自张爱玲《红玫瑰与白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