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歌行》方如梦

29、选择

　　缓缓的，黄金棺里面坐起来一个人。
　　娥眉淡扫，双眸精灵，长长的黑发如缎如瀑。
　　正是长大以后的苏明月。
　　明月冲着萧布衣笑了，说不出的娇慵说不出的妩媚。
　　比起那一晚上月色中的明月，眼前的苏明月少了一份朦胧，多了一份魅惑。
　　不错，眼前的明月淡淡一笑间，就有一种夺人心魄的美。

　　然而萧布衣却坐着不动。
　　心如止水无澜，就像是一种讽刺。

　　明月不知道，依旧微微笑着：“萧布衣，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的。”
　　萧布衣凝视着明月，陌生的明月。那个在月下荷塘中朗声欢笑的小小姑娘与眼前妩媚嫣然的女子似乎离得那么遥远。
　　明月撅起小嘴：“你还坐着干嘛，快扶我出来呀。”
　　萧布衣沉默。
　　明月看着萧布衣，皱了皱眉头，没有再说什么。
　　过了一会，开口道：“萧布衣，你既然专程来找我，却又对我心怀疑虑？”
　　萧布衣看着眼前的明月。
　　明月凝视着萧布衣，仅是凝视而已，萧布衣却感到一种压迫。
　　说不清道不明，这种压迫源自于明月的气质，不怒自威的脸上，仿佛有多少人曾经在明月面前俯首听命过。
　　从前明月以小女孩的样子出现的时候，便有这种气质，然而受到样子的影响，萧布衣并未感到这种压迫，然而眼前的明月却不一样。
　　面对着这样的明月，萧布衣忽然觉得就算把整个宁远城当作明月的祭品，也没有什么不妥当。
　　这种想法一逝而过。
　　萧布衣轻轻叹了口气。
　　明月皱了皱眉头：“你为何不说话？”
　　萧布衣低头，看着膝上精灵一般的安魂笛。
　　明月豁然起身，迈出黄金棺，身上衣袂飘过萧布衣，带着一阵若有若无荷花的香味。
　　萧布衣叹了口气：“明月，我想听你说。”
　　明月脸色一变：“听我说什么？”
　　萧布衣看着明月，叹了口气：“明月，二小姐告诉我，我以前晚上在宁远城见到的无非都是你的梦，是不是真的？”
　　明月眯起眼睛：“她还跟你说什么了？”
　　萧布衣看着明月，眼神清朗：“就这些。”
　　明月咬咬嘴唇：“我不信，宁翩翩肯定还跟你说什么了，要不然你不会这么看着我。”
　　萧布衣浑身一震：“宁翩翩？你说她叫宁翩翩？”
　　明月凝视着萧布衣，半晌，才道：“我以为你第一次听她说话的时候就会知道，就算你想不起来，她也早就应该告诉你了。今日你却从我这里得知，真是笑话。”
　　虽说是笑话，但明月脸上毫无笑意，凝视着萧布衣的眼神中，隐隐的，有一丝担忧。
　　萧布衣叹了口气，这叫不叫造化弄人？

　　从何说起呢？
　　那一年，正是江南三月，草长莺飞的时节。
　　萧布衣那年十六岁，跟着娘去踏青。
　　回想起来，这种事情，便是俗套。然而少年情怀，便是俗套，也忒是动人。
　　俗套不在踏青，俗套在踏青回来的路上下雨了。
　　春雨淅淅沥沥，越下越大。
　　萧布衣的娘于是决定到附近农家去避雨。
　　附近好巧不巧的只有一户庄户人家，里面已经有另外一行人马在等雨了。
　　屋里狭小，谈不上避讳，一转头间，一个少女刚好抬眼。
　　眉若远山，眼含秋水。
　　一眼看见了萧布衣，顿时两颊晕红，低下头去，两个手不知道该怎么办似的，轻轻摆弄衣带，那衣服上绣满粉红的桃花瓣，更衬得少女面如春花。
　　萧布衣只觉得心跳，从来没有如此的感觉，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偷偷的看一眼，想要转过头去，又忍不住看一眼。只觉得自己傻，便找个借口站到屋外去。
　　屋里屋外，萧布衣只觉得心思绕来绕去，绕不开那个少女。
　　少年情怀，混混沌沌，跟着雨声乱成一片。
　　只盼着这雨就这么下下去。
　　然而很快的，雨过天晴，似乎这雨就是为了让萧布衣和少女见上这一面似的。
　　萧布衣遗憾的看着清清朗朗的天，想不出什么理由能够和少女说句话。
　　就这样，远远地目送佳人上轿。
　　少女回眸，视线刚好和萧布衣对上，脸上一红，低头而去。
　　萧布衣终于知道什么叫做怅然若失。
　　失魂落魄的站着，不知道娘什么时候走了过来，轻轻拍拍萧布衣的肩膀：“雨停了，走吧。”
　　萧布衣机械的随口答道：“哦。”
　　娘笑了，轻轻摸了摸萧布衣的头：“傻儿子，娘帮你问了，那一行人是宁府的人，跟你爹关系不错，过两天娘去宁府转转，你要不要去？”
　　萧布衣被娘猜中了心思，不好意思起来，但心下却高兴，自然要去，没有不去的理由呀。

　　世间的事情，有的时候太过容易，反倒会成虚幻。
　　萧布衣当时不懂，只觉得事事遂心，事事顺利。
　　眼看着到宁府的日子近了，萧布衣特地的买了上好的织锦做了身衣服，头上配了同颜色的丝绦，怎么看都是翩翩美少年。对此，娘只是微微笑着，看着萧布衣，没有说什么，倒是爹不明其中真相，摇着头说：“男儿志在天下，整天打扮过来打扮过去，像个纨绔子弟似的。”
　　萧布衣不敢说什么，转身到了书房，便又沉醉在那天的回忆中。
　　少年初识情滋味。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萧布衣的一个远方族叔突然过世。出了这种事情，自然不好再提宁府的事情，萧布衣收拾收拾行李准备去吊唁。
　　一去便是一个月。
　　日间旅途奔波，晚上，便做梦。
　　那宁府的小姐轻轻盈盈的来到梦中，喊着萧布衣的名字。
　　声音虚幻，似乎轻轻一击便能碎开一般：“萧郎，我为你生这一场病，你可要记得我，我叫翩翩。”
　　萧布衣吃惊，刚要说什么，翩翩的样子渐渐退去，窗外，曙光渐露。
　　回到家中，过得几日提起宁府的事情，娘叹息：“宁府的小姐，就是你见过的那个，前几日竟然病逝了，说是晚上睡不着到园子里面散步，结果着了凉，一来二去的，竟然香消玉殒，想一想真是可惜。”
　　萧布衣心下难过，想起那晚的梦来，那晚竟成诀别。
　　然而回到家以后，再也没有梦见过宁翩翩。
　　少年初恋，却只有一面之缘。
　　过了这么些年，这少年心思渐渐淡去，萧布衣几乎都要忘了这个事情。
　　然而不想，却在宁远城又看见了宁翩翩，这是缘分，还是命？

　　眼前的明月看着萧布衣，似乎想要看出个究竟来。
　　萧布衣叹了口气。
　　自从进了这古墓，萧布衣仿佛就不断的在叹气。
　　明月想了想，还是开口：“想起来了？”
　　萧布衣点点头。
　　明月凝视着萧布衣：“你对我突然间这么冷淡，就是因为宁翩翩的缘故？都这么长时间了，你还记得她？”
　　萧布衣摇摇头：“明月，宁翩翩跟我说，这宁远城的一切，都是你的梦，是真的么？”
　　明月看着萧布衣，慢慢说道：“萧布衣，你先告诉我关于宁翩翩的事情，我自会告诉你一切。”
　　萧布衣苦笑：“少年心事，也当的真么？”
　　明月咬了咬嘴唇：“那你对我，当真么？”
　　萧布衣看着明月，想了想，坦然道：“明月，我身上有一半凡人的血，你的修行方式，我接受不了。”
　　明月看着萧布衣，有几分疑惑：“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萧布衣叹了口气：“明月，你现在的样子是靠生人血脉供养而成，我实难接受。”
　　明月眯起眼睛：“那你就希望我永远是一个小女孩的样子？”
　　萧布衣摇了摇头：“我希望你快乐。”
　　明月盯着萧布衣，像是要从萧布衣脸上看出什么一样。
　　萧布衣看着明月，眼神怜悯，却再也没有那疼爱的神色了。
　　明月突然仰头长笑，长长的黑发飘散开来，在这墓中说不出的凄厉和苦涩。
　　满室耀眼的珠宝，就像是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