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告白2》一只兴迷

40、谁的故事不是故事

　　果然还是感冒了。

　　昨天中午的大风还有晚上的大雨不费吹灰之力地就成功撂倒了她。

　　钱浅疲惫地坐在课桌前扶着沉重的脑袋，拿纸巾不断去擦通红的鼻子，嗓子眼那里滑溜溜的疼，张嘴说话或者是呼吸都会牵引着它不断发炎。

　　她气急时总忍不住用舌尖去抵那个让自己无比疼痛的地方，却只能触到黏滑的一片还有几丝顺滑的纹路。

　　拜钱浅这个巨大的“病原体”所赐，同桌顾松阳还有周围的几个同学都“幸运”地被她连累，接连感冒，又过了短短两天时间，病毒就以星火燎原之势席卷了整个班级，钱浅小朋友凭借一己之力把全班同学都扑通扑通拉下了水。

　　女班主任面带忧色地站在讲台上看着班里一大群孩子咳嗽、擤鼻涕，嘱咐靠窗的同学下课时尽量开窗通通风，钱浅愧疚地抱着保温杯小口小口喝水，时不时抽出几张纸巾擦擦鼻子，然后目光呆滞地看着班里一大群和自己同样凄惨境遇的同学发呆。

　　班主任不知道从哪里搬来了一口锅，放在教室前面，插上电源倒上醋，浓烈的醋香飘扬在整个教室里，萦绕不散，她还挺喜欢这个味道的，钱浅看着同桌紧皱的眉头，探了探脑袋问对方，“你觉得不好闻？”

　　“啊？”顾松阳因为生病的原因，反应有些迟钝，愣了几秒钟，才慢吞吞摇头，“没有啊，我也闻不见，鼻子不通气。”

　　钱浅低下头，惭愧地从桌洞里抽出几张纸巾，默默放在顾松阳桌边。

　　班里有同学开始发烧，晚自习的时候需要到校门口旁边的小诊所挂点滴，钱浅还好，虽然晚自习结束骑自行车回家时，迎面而来的风让她嗓子很疼，脑袋很昏沉，但很幸运地没有发烧。

　　事实上，她从很久之前，就不再发烧了，这个不是超能力的能力让同桌顾松阳很是羡慕，钱浅啼笑皆非。

　　中午打了下课铃，钱浅惫懒地趴在桌子上，脑袋沉重地好像要坠下去，外面开始下雪，她很懒，又怕滑，更怕摔，干脆趴在桌子上不动弹。

　　“你没事儿吧？要不然我陪你也去打针吧？”

　　抬头看到是晁扬夕，对方正托着下巴，捏着她的几根头发玩。

　　钱浅困倦地抬抬眼皮，“离我远点儿啊，小心传染给你。”

　　晁扬夕是班里少有的几个没遭殃的幸运儿，钱浅对待珍稀动物一向爱护有加。

　　“听到没？去打针吧？”晁扬夕锲而不舍地扯着她的头发。

　　“不去，”钱浅晃晃脑袋，“我没洗头，上面全是油。”

　　“没关系，我不嫌弃你。”

　　“......”

　　“去打一针吧，好的快。”

　　“不去，我没发烧。”

　　“不是让你打手上那种啊，是打腚针，我爸说了，打腚针好的快。”

　　钱浅咧咧嘴，闭上眼睛继续栽倒昏睡，“不去。”

　　许久后，钱浅才听到对方悠悠的一声长叹。

　　班里同学早已走干净，教室里只剩下她们两个人，钱浅恹恹地抬起昏昏沉沉的脑袋，“你不吃饭？不回宿舍？”

　　玩着她头发的手顿了一下，晁扬夕有些不耐烦地说，“不想回去，你们这些好学生的嘴更毒，背后议论起人来一套一套的，我听着就想揍她们。”

　　“你好像也是这个班的吧？”钱浅好心提醒。

　　“我才不稀罕待在这里呢，啊！要不然！我干脆抱着桌子跑到你们老大班里听课吧！？”

　　钱浅看着眉飞色舞的晁扬夕，毫不留情面地戳破了她的白日梦，“他是理科。”

　　“没关系，文理早晚是一家。”

　　钱浅长叹一口气，脸颊贴在翻开的历史书页上，纸张淡淡的墨香隐隐传入鼻间，她困倦地低语，“老大究竟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晁扬夕依旧拖着下巴，只是手指安分下来，不再揪着她的头发玩，钱浅看到晁扬夕转头望向窗外，少见的忧郁神色渐渐爬上少女以往明媚阳光的脸庞。

　　“因为，他是在我最难过的时候，唯一对我好的人。”

　　“钱浅，”晁扬夕又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拎着她的几绺碎发玩，“你想听听我的故事吗？晁扬夕和张吉安的故事。”

　　钱浅有些惊讶于对方这样的说话方式，如果每个人都可以给自己专属的感情命名的话，那么她有没有机会，在未来的某一天，拉着一个人告诉对方——你想听一个故事吗？钱浅和孟睿的故事。

　　钱浅和孟睿的故事，似乎不可能会有这样的机会了，她的故事，只能自己讲给自己听。

　　钱浅抬眸，对上女生认真清凌的眼睛，轻轻点头，“好。”

　　晁扬夕并非表面看上去那样大大咧咧，浑不计较，她的性格是渐渐被奶奶养起来的——从小培养出来的，因为封建到骨子里的奶奶想要的一直都是一个孙子，而不是什么孙女。

　　世界上的重男轻女大抵也就是这么回事儿，晁扬夕在奶奶家积满灰尘的书架上看到一个泛黄发皱的小纸包，还没有书架高的小晁扬夕轻手轻脚地搬来凳子，小心翼翼踩上去，拿起那个黄色的小纸包，纸包背面上贴着张小纸条，四个字——求子偏方。

　　小学二年级的晁扬夕在每个不上学的周六周日以及寒假暑假都会被工作繁忙的父母送到住在机关大院的爷爷奶奶那里，和一群满院撒丫子跑的小朋友一起玩。

　　只是偶尔，晁扬夕玩的满头大汗、两腮通红，兴奋地追着某个小男孩跑的时候，会不经意看到坐在不远处和其他老人聊着天的奶奶脸上复杂的神色。

　　羡慕、渴求、遗憾、嫌弃、失望、不甘...都混拥在那两只有些浑浊不明亮的眼睛里。

　　晁扬夕开始慢慢变得敏感起来，她时刻关注着父母以及爷爷奶奶的动向，从父母的只字片语或者老人们唠的家长里短里捕捉着任何关于自己以后命运的预示。

　　很长一段时间，晁扬夕总能看到妈妈咕咚咕咚灌下满满一大碗的中药，有时她在学校里上课，同桌小女生会凑近闻一闻，然后捏着鼻子跟她拉开一段距离，皱着眉头嫌弃地问她——你身上什么味呀？

　　晁扬夕问过妈妈，妈妈只是捏捏她的脸有些无奈地回答，“妈妈生病了，所以在吃药。”

　　“可是好难闻，也很苦，而且一点儿都不好喝。”

　　“傻孩子，药哪有好喝的？”

　　晁扬夕在慢慢长大，她当然也知道妈妈喝中药的原因——为了生孩子，而且是生男孩。

　　妈妈生下她后，在坐月子期间没有养好身体，再怀孕变得十分困难，每次妈妈送自己回机关大院过周末时，晁扬夕都能瞥见奶奶偷偷摸摸往妈妈手里塞什么东西。

　　鬼鬼祟祟的老太婆，一双眼睛却像个要糖吃的小孩子一样，那般渴求。

　　在某个周日的傍晚，晁扬夕蹲在机关大院里和另一个小女孩一起写作业，顺便等待妈妈下班回来接自己回家，她偷偷听着旁边的奶奶和那个女孩奶奶的聊天内容。

　　“有病就得赶紧治，耽误了就麻烦了，你看我们家这个，这眼看就快到40了，我这心里急得一宿一宿睡不着觉，涵涵她婶，听我的，趁着年轻，赶紧找人给调理调理，不行就上医院，晚了就不好治了。”

　　女孩奶奶一脸如临大敌的表情，捉紧奶奶手的样子像握紧了一棵救命稻草，急迫激动，两个老太婆缩着脖子在角落里嘀嘀咕咕。

　　生不出儿子是病吗？？

　　晁扬夕很想将手中的书本摔到她们面前，狠狠地吼上一句。

　　不过那时她还算是一个乖巧的小女孩，没有如今的果断霸气，于是只好默默忍耐住，捏紧手中的笔在作业本上写下重重的笔迹，用力之猛快要把纸张划破。

　　从那之后，晁扬夕开始学着小男生的样子，爬树捉鱼，泥巴摸脸，一夜之间淘气值飙升，每次做什么事情之前，晁扬夕都会在心里问自己一句话——如果是男孩子，他会怎么做。

　　男生怎么做，她就怎么做。

　　晁扬夕从衣着外貌到行为举止都越来越男孩子化，妈妈经常看着她弄得脏兮兮的一身皱眉数落，“哪有小女孩像你这么野的？你看看人家楼上的大琳琳，多文静，多可爱，赶紧过来洗澡！”

　　晁扬夕听话地挪过去，任由妈妈边数落自己边仔细地给她脱好衣服，打好香皂，她在雾蒙蒙的浴室里突然觉得眼睛有些酸，很想伸手摸摸妈妈柔顺美丽的长发，说，“妈妈，我这都是为了你啊，只要我变成男孩，你就可以不用辛苦地生儿子了。”

　　“我现在闻到中药味还是想吐。”晁扬夕望着窗外飘落的雪花，皱着眉难掩嫌恶。

　　“后来呢？”

　　“后来我奶奶死了，大约是我上初三的时候吧，我妈再也不用喝中药了，我也不必再扮演男孩子了，我在奶奶的葬礼上哭得很惨，我爸妈惊讶地望着我眼泪鼻涕糊成一团，他们没想到我和奶奶感情这么深厚。”

　　“深厚个屁呀，”晁扬夕撇嘴，“我那是喜极而泣，为我和我妈终于熬到出头之日高兴的。”

　　钱浅没忍住勾起了嘴角，这样没谱的话也就能从晁扬夕口中才能听到。

　　“很幸运的是，我爸妈不是那种父母，非得生出个儿子不行，他们虽然想圆奶奶的愿望，但最后既然没缘分，也就不再强求，最后我哇哇大哭跟他们摊牌，我爸妈听后哭笑不得，把我身上的大裤衩，大凉拖都扔掉，重新买了女生穿的衣服，那天晚上爸爸搂着我，跟我说，男孩女孩都一样，一样疼。”

　　晁扬夕低头绞着手指，难得露出难为情的样子，“就是..就是有些转不回来了，假装自己是男生的时间太长，我连上厕所都下意识要站着...”

　　钱浅艰难点头，“然后..”

　　“然后我就变成现在的我了呀，”晁扬夕嘟嘟囔囔，“我跟很多男生都混成了哥们儿，努力想弄明白奶奶为什么那么固执地一定想要个男孩儿，可后来我也没发现他们和我有什么不同，照样要吃饭、睡觉、撒尿，他们学习还没我好呢，不就是多根把儿吗？真搞不懂...”

　　钱浅一口气没提上来，咳嗽得满脸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