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神不息》客都

9、时光荏苒

　　北渊八十一族，居莽荒之地，食不果腹，饿殍遍地。后一神破封印，止争斗，统全族，迁水草丰满之地，世居之。
　　——《异闻录·卷七》
　　“哎，老六，你家孩子叫你了。”
　　老六放下手中锄头，远处传来“阿爹、阿爹”的呼喊声，一个小男孩提着瓷壶从田埂那边跑来。
　　老六抹了一把汗，见着自家孩子兴冲冲跑来，忙扔下手中活，疾走过去，“跑慢点，小心摔着。”
　　小男孩见到父亲心中欣喜万分，更加急迫向前冲，脚下不小心被石块绊着，手壶脱手摔了出去，老六鼓起腮帮吹出一口气，一阵风托着壶安稳落在地上，“跑那么急做什么，安全第一。”看到孩子莽撞，做父亲的免不了多说几句。
　　一旁的男子嘿嘿笑道：“老大让我们像人一样，你怎么老用法术。”老六无奈道：“老七你没事，我再不喝水都快渴死了，老大不会说什么的。”老七裤管沾满泥土，他将耙子放下，泥土拍净，走到老六身边，一屁股站在地上，树荫在地上形成一块阴凉地，刚好容下三人。
　　小男孩将壶中浆水装好两碗，分别递给他们，兴奋地说道：“阿爹、七叔，老大他们回来了，这次我们又是大获全胜。”老六、老七一听哈哈大笑道：“我们老大就是厉害，从来没打过败仗。”小男孩红着脸继续说道：“不仅如此，红莲大人此次南海之战胜得非常漂亮，听说南海水怪被打得落荒而逃，远遁千里。”手舞足蹈摆起架势，模仿起战斗场景。
　　老六道：“真是虎父无犬子啊。”小男孩顶着红扑扑的小脸不停点头，钦佩道：“红莲大人可是老大之外最强的武神，比那些大神厉害多了多了。红莲大人，真是太棒了！”小孩眼中的欣羡之色忍不住流露出来。
　　老七摸着孩子的头，说道：“小西以后多加修炼，也能像他们一样的。”
　　小西道：“真的？”
　　老七拍着胸脯，信誓旦旦道：“七叔什么都会，就是不会撒谎。”
　　老六：“……”
　　远处山头两个身影屹立在苍穹之下，俯瞰山下人声鼎沸，偶尔风刮过掀起衣摆，远远看去似有迎风腾飞之感。远处群山叠嶂，连绵不断，如亘古延绵的命运之路，不知何处才是头。山下一派和乐融融，炊烟袅袅，魏渊见着，笑道：“想不到你竟将这里治理的跟人间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耕地开荒、种菜做饭，好一副田园乐图。
　　“像人一样生活有什么不好，我很喜欢”旁边的男子说，“此次你来找我可是寻到材料了？”魏渊道：“唉，派出去的那些鬼终于是找到最后一种材料了，只是还需我再淬炼一番，到时候就可以将纯粹火阳灵给你了。”
　　“那就好，我也要好准备了。”男子道。
　　魏渊道：“此次北海应龙被你斩了，你把它的龙牙交给我吧，回去让我打造鬼令牌，给我那些手下纪念纪念。”
　　男子抛出一个锦囊，向他道：“知道你需要，提前给你留下了。”魏渊一听，不禁欢喜，又想到应龙的皮也是绝世的炼器材料，问道：“你要不也把应龙的皮给了我吧，我可以为你打造一把绝世好剑。”
　　男子摇头拒绝了：“这个我自有用处，红莲现在大了，也要有自己的武器了，你早点弄好火阳灵也免得她等久。”
　　魏渊道：“小丫头啊”，略一停顿，随后点头道：“确实该有自己的趁手的武器，不然以她打一次架折损两把武器的速度，蒙田迟早被她累死。”
　　男子道：“蒙田现在见她都头痛了，死活不愿再这么给她造兵器。”魏渊笑道：“若是我，一早就不愿了，这样打造兵器，活活短我寿命。对了，她现在还不知道你和那边的情况吧。”
　　男子道：“我还不想让她知道，以她的性子很可能冲到他们那边搅个天翻地覆。”魏渊负手而立，道：“终有一天会与他们兵戎相见，何不早让她知道，你现在这般宠着她，等她自己发现岂不更生气。”
　　“什么我会更生气？”
　　一道声音打断了二人的对话，但见一身红色戎装的女子，腰间别着一把剑，信步而来。魏渊笑道：“哟，小红莲回来啦，听说你这次大获全胜啊。”红莲自豪仰着头，道：“那时自然，这种小妖怪十个都可以应付。”
　　魏渊心想，年纪轻轻，心比天高，真跟她父亲年轻时一个样，于是冲着旁边的男子一挑眉，看看你带出的女儿，哪有一点贤淑样。
　　男子低头一笑，红莲三步并作两步，走向前去，道：“父亲，我回来了。”男子冷峻的神色顿时柔化：“平安回来就好。”魏渊清咳几声，一脸调笑样子：“就知道你父亲，还有个长辈在这，还不叫。”
　　红莲见他，撇了撇嘴角，扭过头，不情愿叫道：“舅舅。”魏渊眉头微皱，一脸假装疑惑：“你刚刚喊我了吗？”红莲知他是故意为之，又没有办法奈何他，只好提高音量，大声喊道：“舅舅！！”
　　男子：“……”
　　魏渊郑重其事地点头，道：“喊得中气十足，声音清亮，不错不错，下次继续哈。”说完哈哈哈大笑起来。
　　红莲的手按在剑柄上，生怕自己一个控制不住就劈过去，虽然这个想法她在脑中循环了千万遍，碍于父亲的面子，这次就再算了吧。
　　魏渊倒是开心，要不是她父亲在这，她铁定要闹一番不可。虽然这个孩子长得像姐姐，性格却截然相反。小时候他想抱抱她，好几次不是大哭，就是咬他、打他，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有什么深仇大恨呢。这么些年来，他俩都是这般一吵一闹过来了，倒也觉得十分有趣。
　　红莲压住自己的冲动尽量不去看他，问旁边的男子：“父亲，你们刚刚说什么我会更生气，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男子看着红莲道：“后日是昆仑之巅的神议庭就要完工了，本来想一人去的，现在却被你发现了。”魏渊转头看向别方，沉默不语。
　　红莲道：“父亲不说此事，我差点就要忘记了。如果后天您不带我去，我当然会生气，上次见它还是只修到三神桥，没想到现在就修好了，定要去一览全观才行。”
　　魏渊见山下渐渐热闹起来，大批军士从外进来，那是白蘅带去南海的兵力，现在胜利归来，冲二人道：“山下可热闹了，主角不到场不好吧。”用手指下方。
　　红莲伸个懒腰，道：“晚点到也没关系，我和他们说了。”男子道：“还是早点下去的好。”
　　自从北渊八十一族从荒地迁到此处，众族人早不为水源、食物困扰，各族之间逐渐融合，而那个带领他们迁往此地的人大家习惯上称之为“老大”。因他时时不用法术，凡事亲力亲为，大家也极少使用法术，倒像人一般生活起来，甚至人类的诸多风俗都在族内流行。
　　“丫头，你可知选拔十二神的事情？”魏渊问道。红莲边走边说：“听了一些，不过是虚名罢了，我又不在意。不过，我倒是好奇谁会坐上十二神主的位置。”说完，又说：“父亲，你可想当着十二神主？”
　　男子道：“现下就好了，多了那些名头，拘束得紧。”听到这样说，红莲道：“若是这样，以后父亲见到那些神岂不要行礼了？不行、不行，那些神怎么比得父亲。”语气忿忿不平。
　　“红莲。”
　　男子无奈喊了一句。红莲扁扁嘴，小声道：“我说的本来就是事实。”
　　魏渊负手而走，走得闲庭信步，缓缓道：“十二神太过招摇，招人记惦，不当也罢。”男子道：“阿渊说的对，红莲我们莫过多参与那边的事，与族人安稳地生活在此处便好。”
　　红莲低头不语，父亲虽不言明，可最近对抗海妖都是靠着他们这边的人，那边反而转向防守，闹得军中沸沸扬扬，粮草输送更是比预估的少了许多，她已向那边反应了，而那边总以盟约来寻借口。
　　他们坐享其成，而这边则流血战场，如今每打一场战，她都得格外小心，争取最快速度解决战事。难道真像自己所想，那边开始蓄积力量了？但是他们蓄积力量是为何？难道……
　　魏渊轻轻拍了一下红莲的肩膀，狐狸般笑道：“你这次打的这只妖怪可拿到了什么？”红莲当然知道他的意思，随口说道：“全斩了。”魏渊指着她，一脸恨铁不成钢：“跟你说多少次了，这些上古妖怪可是炼器的上好材料，竟被你斩消了！可惜！可惜！”也难怪任何武器到她手中活不过几天，下手如此不知轻重。
　　男子道：“红莲，待会去蒙田那取新的兵器，知道你今日回来，蒙田早已准备好了。过几日，火阳灵淬炼完后，就将为你打造属于你的神器。”
　　红莲一听，欣喜若狂，这可是她等了好久的事情，现在终于要实现了，兴奋道：“谢谢父亲。”
　　魏渊听到，轻描淡写地说道：“那可是我找到的火阳灵啊。”红莲顿时将刚才的吵闹抛诸九天之外，道：“多谢舅舅。”
　　魏渊啧啧心道：有奶就是娘，真是个小没良心的。
　　忽而想到什么，“父亲、父亲”红莲喊道。“听说蒙田打造好了一把神弓名唤追日，可与后羿那把弓相匹敌，真是如此？”
　　红莲问罢，男子未及回答，魏渊先说道：“追日神弓，名唤追日，弓乃是用北海深冰、鬼界阿鼻地狱的阴铁，以及天柱的残块等铸成，威力之大可想而知。但是有弓无箭也是徒劳。”
　　男子沉吟道：“有弓无箭无法就无法真正发挥追日的威力，蒙田提议用穷奇的脊骨打造几支箭。”魏渊一听抚掌大笑：“好主意，不过穷奇的脊骨血性煞人，如何去除血精还是个难题，找个时间应找他多聊聊才是。”
　　蒙氏一族是八十一族中的铸器一族，族中将士的武器皆出自他们，尤以蒙田技艺最高，族外人也多有慕名而来的，只不过蒙田不轻易为人制器，想要求得蒙田所制兵器多半不太可能。此次的追日神弓可说是蒙田花费半生心血之作，蒙田所求就是为最强武神打造一把举世无双的兵器，按理来说此人应是他们的“老大”，但是“老大”的武器早已有人准备了，而红莲……早就被蒙田“拉入黑名单”，此次的神器自是为族只另一武神——符玉所造。
　　魏渊也是个好铸器的，老大的“武器”就由他负责，因为二人有相同爱好，时不时会交流一番铸器心得，算得上是忘年之交。
　　魏渊道：“近来我找到一块极其罕见的东西，很快就能为你打造好剑了。”
　　男子：“……好。”
　　“既然如此，我还有点事情，先回鬼界了。”
　　风起，袖飘，睁眼一看，人已不见。
　　红莲与父亲一并行于路间。夏季生机盎然，周边的蝉鸣声逐渐嘶哑起来，忽而一句话惊了红莲。
　　“红莲，你可有中意之人？”
　　中意之人，意思明显不过，红莲也明白了，实诚道：“还未。”
　　“那符玉喜欢你，可知？”
　　红莲又是一愣，疑惑道：“符玉？喜欢我？我怎么没有感觉？”
　　男子道：“当局者迷。”
　　红莲这么一听，心中已明白几分，问道：“是他和您说什么了吗？”
　　阳光自树叶隙间滑落，落到男子身上，光晕笼罩中眨眼间就会消失。红莲不知不觉放慢脚步，看着父亲的背影。一直以来，父亲就是她的目标，她希望能成为父亲一样的神，这是她一直以来努力的理由。
　　面前的男子感觉到什么，脚步放慢，红莲不自主停下脚步，只听见男子说：“走我旁边来。”红莲这才走上去。
　　“他只是和我说喜欢你，想知你对他是否有些微同样的意思。”
　　红莲脱口道：“他怎么不直接来问我，跟您说能回答什么。”刚说完，红莲似乎想到什么，看向父亲道：“我……还不想嫁。”
　　男子停下，手轻轻放在红莲发上，突然间发现他的孩子已经长那么大了，原来时间过得如此快，快到他的孩子即将独立选择自己的人生道路了，他要开始放手让她自由地选择自己的人生。
　　男子微微俯下身子，以父亲特有的慈祥口吻缓缓说道：“你长大了，我希望你能找一个待你极好的人，能重你敬你，置你于心尖，顾你护你，为你置一方天地，安稳一生。”
　　父母对孩子的最大的期许不外乎一生平安顺遂，神的父亲也不例外。父亲何曾对她说过这番话，红莲心中有些发酸，低头道：“再让我陪您几年，您就一个人，我不放心。”语气中隐隐带有鼻音。
　　男子心中有些发软，轻轻抱住了红莲，道：“我的孩儿值得世间最好的人来配。你要找个最欢喜你的，你也要最喜欢的，我才可以放心。”
　　红莲眼角发红，眼眶中有些水汽，喉头哽咽，好一会儿才强自笑道：“父亲，我们要是再不去，他们怕是要担心了。”男子放开红莲，手贴上她的脸，轻道：“小将军，我们走咯。”
　　前面路一直通向村子，道路渐渐宽阔。这些年，一路来，只有他们父女，不管是苦是甜，父亲都会牵着她的手走过。现在她长大了，也能为父亲撑起一片天地。那时候她是这么认为的。
　　山下的热闹声大了起来，红莲挽着父亲的臂膀走下山路，以前她不过是个小蒜苗，而今已长高许多，再也不用仰酸头看着他了，她一定可成为最强武神，成为人敬仰的神明。
　　族人热烈的欢呼声中，他们就是那个最高呼声。
　　战事的胜利是族中大事，篝火欢聚自是必不可少，三两搭肩，举杯撞酒，几巡过后，已大有面色通红，仍兴致不绝，一吆二喝放纵这些天的辛苦。
　　符玉此次出征与那边的神相互协力共同击退了西山妖怪，恰好与她同日而归，村子中许久未曾这么热闹了。父亲因蒙田铸器不来，特地带来好酒与他，而符玉此时正在战士簇拥下喝酒。红莲身边也围着不少人，敬酒几回，周围兴致颇高，她倒有几分疲意了，也就悄悄来到山头山上坐。
　　晚风拂过，林间树叶摩挲声不断，山下欢呼声还可闻得。红莲坐在地上，背靠大石，远山衔接不可分明，月亮圆满而不甚明亮，倒是别有一番舒适。闭眼眯了一会儿，红莲忽睁开双眼，道：“出来吧。”一身影从林间走出，月色从底映照而上，最后落到一张俊秀的脸上，来人正是符玉。
　　符玉走道红莲旁边坐下，将手中酒放在地上，此处举目望月，俯瞰万家灯火，连符玉都不禁赞道：“你倒是找了个好地方。”挑起地上一壶酒递给红莲。接过酒壶，红莲饮了一口，符玉见她不语，也在一旁喝酒，二人沉默了一会儿，红莲突然开口，符玉措手不及猛呛了一口。
　　“父亲说你喜欢我啊。”
　　符玉偏过头闷咳不止，脸涨得通红，老大也说得太直接了吧，不是答应会委婉的么。
　　红莲见符玉耳尖隐隐带红，心中已明白，道：“看来你喜欢我。”语气肯定却无波澜。符玉心中忐忑不安，定下心后才敢正视红莲，嗫嚅道：“我喜欢你，真的喜欢。”
　　“嗯，我知道。”
　　红莲抬手饮了一口酒，道：“你对我一定是真心的，我明白，只是现在的我对你并未有此感觉。”
　　符玉早就知道红莲心中对他的想法，他向老大说，只是想那存在的万分之一的可能，只是听她口中说出早已预料到的答案，心中不免失落：“我知道的。”
　　红莲道：“现在时局未稳，我无心此事。”顿一顿，认真道：“符玉你我从小一起长大，‘对不起’三个字我从未与你说过，即便是现在，我私心认为不用跟你说。可是父亲从小告诉我，喜欢是一份极贵重的感情，轻易不能交出去。若交了出去，定是忍而不能忍了。而你喜欢我，出于这个，我理应跟你说一声，对……”
　　“红莲”符玉打断了她的话，微微一笑，这笑在红莲眼中带着几分苦涩，道：“你无需说这个，你说了，我会难过的。”红莲移开视线，心中有些闷堵，她从来不知道对自己一起长大的人说拒绝心中会这样不舒服。
　　符玉猛灌一口酒，默了一会儿，道：“红莲，我的追日神弓打好了第一个给你试试。”符玉有意转移话题，红莲也不点破，道：“我啊也将有自己的神器了，到时候也让你试试。”二人酒壶一撞，饮下先前的种种情绪。
　　“你打算给你的神器取什么名字？”
　　“呃……”红莲想了一会儿，“其实我也还没想好。”符玉一听，又问：“你的武器是什么？”
　　“这个么……”红莲道：“我没问，反正我什么武器都耍得起来，所以我也不知道父亲会为我打造什么。”
　　符玉低头一笑：“红莲你真是有点……随便啊。”红莲仰头望月，道：“说不得随便吧，我相信父亲。”
　　是了，符玉忘了，老大从来最懂她，唯一的女儿，如何会让她委屈呢。
　　“倒是我想漏了。”符玉小声说道。
　　红莲道：“说到这个，你那把弓为何取名‘追日’？”
　　符玉眼中柔情顿现，脸色微红，幸有酒在旁可以掩盖，轻声说道：“我认识了一个像太阳一样的女孩子。”明艳得让人移不开目光。
　　红莲睁着好看的眼睛，微微偏头，道：“你说的是我？”符玉低头一点。红莲有时间就跑去人间，村子也颇受人界习俗熏染，情爱之事并非一窍不通，却从未有人拿情话招呼她，此言一出，反而惹得她惊讶道：“你是说……我的脸由红又大又圆吗？”
　　符玉：“……”
　　四目相对，一阵沉默，符玉嘴角一阵抖动，忽而转过身去，捂着肚子爆发一阵爽朗的笑声。红莲不解道：“你笑什么？”符玉直摇手，嘴里断断续续道：“没……没有，哈哈哈哈，我只是觉得和你在一起太有趣了，哈哈哈哈……”
　　红莲虽不明他究竟笑什么，但见他笑得如此开心，自己也不由得放松了许多，摇摇酒壶，随口道：“符玉，等我的神器造好后，我们互相切磋一番吧。我已许久没和你试身手了，也不知你到了何种境地。”
　　符玉道：“切磋可以，但我不会用追日。”语气是难说的坚定：“追日永远不会伤害你，我发誓。”
　　红莲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