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神不息》客都

3、鬼使

　　鸿蒙之初，天生一鬼，世称鬼王，居鬼域，管万物，下有四使，春夏秋冬，唤为四鬼使，驭百鬼，晓千事。——《异事闻·卷一》
　　“你看那两个公子生得可真俊俏。”
　　“嘻嘻，瞧你脸红的劲，走，我们过去。”两个颇为秀致的女子推搡着走来，脸上飞着一抹红晕，手中之花看准时机，一投，即中人怀中。二女子见状，低着头咯咯笑着走了。
　　白蘅看着手中的花，颜色艳丽，沾带雨水，盈盈香气萦绕掌上，错愕地看着两个女子下了山。
　　瑾钰见此场景，打笑道：“酆都女子若遇心仪之人，必投花示意，不拘小节，瞧这样怕是看上蘅兄那副好样貌了。”白蘅一笑，将花放于鼻尖轻嗅，再拢于袖中，动作流畅，潇洒有致，倒真真添了一份风流公子气。
　　铛——铛——铛
　　远处山中响起钟声，荡涤人们的心境。神像前恭敬地跪着祈愿的人们，早生贵子、金玉良缘、封相觅候……白玉雕琢的神像睥睨座下的人们，永远是一副高傲世人的表情。
　　白蘅进来庙中，顷刻一股血腥味冲入鼻腔，定睛一看，大堂上那行挑衅的文字书于柱上，十二座神像身披厉血，殷红可怖，落与高傲的神像脸上，竟似鬼域中走出的恶鬼。
　　这些都是诸吾的血。
　　瑾钰看着神像，又望望白蘅，见她一副专注的神情，也不知这神像有何特别之处。
　　幸得青木与谢爻对此地进行了处理，弄了个障眼法，如若不然，人们只会恐慌至极。
　　如若鬼域，这是白蘅对庙内的第一印象，而面前跪倒的人们彷若向恶鬼祈愿般，肆无忌惮地展示欲望深渊，那血水灌满的眼直直凝视着。环顾四周，入眼皆是红光，沐浴在血光中的人们啊，却不知道，这已是一座死庙而已，任何想法都无法上达神殿。
　　红光满眼，白蘅眼睛也似充血一般，倍感不适，用手舒缓双眼，余光一顿，那神像台下似有绿光微亮。白蘅一震，心中一个念头闪过，倏然冲到神台下方。果然，神台最内部一个东西正发着绿光，青木大意了竟然错过了它。
　　庙内众人正沉浸自己的世界中，但见一抹白影直神台，惊扰了人们虔诚的神态。瑾钰见白蘅发愣，不由地自己周围走走，忽听见周围人们的惊呼声，猛然看见白蘅已在神台下方，黄布覆盖下面，无人知晓她在做什么。
　　周围人群窃窃私语，对那无礼之徒予以指责，竟在神明面前如此不检点。然而里面的女子却完全没有受到影响。
　　瑾钰急忙奔到神台，掀起黄布，那白色背影正蹲在里面，不知做何：“蘅兄，你在这里做什么？”
　　白蘅发现这个东西欣喜不已，没想到诸吾留了一手，只是……白蘅端详一会，发现要解开这个东西，或许还要他们帮忙。将东西握于手中，转手一翻，那东西便收了起来，挪动身子退了出来。
　　“蘅兄，你没事吧？”瑾言向前，不确定问道。白蘅摆摆手，笑道：“刚刚我看见一只猫窜了进去，不由地也跟着了。”说完，又对围观之人施施然道：“失礼了。”拍拍衣袖，走出了大门。
　　瑾钰见白蘅钻进神台之后，总觉得神情放松不少，心中却对她思考起来。
　　“哎呦”白蘅见瑾钰一脸沉重表情，轻敲瑾钰的脑袋，“你是不是在想什么不靠谱的事情。”
　　“呵呵”瑾钰笑道：“我只是想见那只猫而已。”白蘅刚刚一番说辞，他当然不信。这样一个借口，拙劣非常，毫无可信度，只是她不愿说，他又在想她的系列举动，两人各有隐瞒，如此一来，他也只好推出粗糙的回答了。
　　白蘅一头雾水：“你说什么呢？我都——嗯？”
　　瑾钰见白蘅停下脚步，眉头微皱，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正是刚刚与他们错身而过的少年，玉佩环响，一身青衣，身边跟着两个黑衣着装的侍卫，一脸警惕。只不过那少年脸色苍白，眼下带着青黑色眼袋，双颊有微凹之状。瑾钰不解道：“蘅兄？你怎么了？那人有什么问题吗？”
　　那个少年被鬼缠身了。
　　白蘅摇头道：“没事，只是看那少年家里应该挺有钱的。”
　　瑾钰：“……”
　　上山与下山隔着一条青石梯，上上下下的人们怀着各自的念想进出神庙。雨已歇了，比料想的快些，看天时已怕是临近黄昏了。她这夜要去见见鬼使探探消息才可。
　　酆都是通向鬼域的唯一人间入口，人间死去的鬼魂将于这三天入酆都，进鬼域，这就是人们所言的“百鬼夜行”。鬼界大门将于亥时开启，鬼使会守在门外，护送鬼魂进入鬼域，这夜是最后一天。
　　下山后，白蘅已觉街上的鬼魂数量更多了，人们纷纷收拾东西准备归家。据酆都传统，百鬼夜行之夜禁止夜出，以防鬼怪伤人。
　　时辰已经差不多了，白蘅对瑾钰道：“我瞧着这时间你也应该回家了。”滔滔不绝的瑾钰听得白蘅一语，顿如腌萝卜一般：“这就让我回家了啊，那你呢？”
　　“我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
　　瑾钰道：“这几天酆都宵禁，晚上是有危险的。”
　　白蘅知道他是担心自己，心中不由一暖，敲了一下他的脑袋：“对我来说不是大事，你先回家把，别让你的家人担心。”而且她要也要找找殇离说的那个人，真是的，不清不楚丢下一句话，她连人都难找。
　　白蘅转身欲走，瑾钰向前一步，提高声音，嗫嚅道：“蘅兄！你不是人对么？”从茶楼中听他条条有理地说昆仑之巅的事情，神情异常平常；到了神庙中种种怪异的举动，刚才对他说的那句话，若是普通人，他总是不太敢相信，虽然他多是凭直觉，但他的直觉一向很准。
　　白蘅停下脚步，没有回头，不做声，当是默认了，又道：“你怕我了吗？”
　　瑾钰忙道：“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知道你到底要做什么，我们认识时间不长，但我能感觉到你是个好人。所以……所以我能不能跟你一起去？”说到后面，声音越小，却充满了期待。
　　“不可以”白蘅扔下一句话，不顾后面的人是何反应，直接离开。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太危险了，无缘无故，不应该牵涉到他。
　　一支烛火静静燃起，周围悄无声息，偶有书页翻过的声音。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拿书，看书之人目光却不在书上，不多时，抬起头，估摸着时辰，此时瑾钰还未回来，不禁有些担心，今夜是夜行最后一日，鬼魂聚集数量更多，看来他必须出去一趟，而且她也应该到了。
　　亥时来临。
　　百鬼夜行的最后一天，白天的热闹被黑夜吞噬，空荡的街道刮起阵阵阴风，城北的一角，破屋连片，老鼠都不见一只，随着亥时一到，破屋突然出现歪倒，以门口为中心，渐渐扩大，形成漩涡，待到三层楼高时，，一扇门从中心隐现，突破漩涡桎梏，现于人世。
　　“咔”
　　厚重的石门生生裂出一条缝，这条缝越开越大，直至石门全部打开。
　　百鬼入狱开始了。
　　白蘅看着北面闪出的亮光，已知鬼门开启了。城中彷徨不定的鬼魂忽的停下，扭过头，瞪着那阵亮光，木偶般拖动身子向那边行去，周围忽然飘起盏盏灯笼，不亮却足以照路，直达鬼门。白蘅灭掉手中的灯，置于路边，跟着鬼魂们直往那地。
　　瑾钰被拒后，本想继续跟上去，奈何一个转角便不见白蘅身影，只得讪讪作罢，打道回府的过程中，心中越想越不甘。哥哥不让他上战场，十四岁了还活在他的羽翼下，蘅兄也将他当做小孩子，总用哄小孩的语气说话。想法涌上脑，心中打定主意，也不管危不危险，掉头直追白蘅。
　　瑾钰在街道上不断穿梭，还是不见白蘅。天色越来越暗，瑾钰扶着墙不停喘气：“到底去哪里了。”说完，他一惊，街上窜出一个人影，不，是鬼影，哥哥说这是“百鬼夜行”，瞧见鬼影们纷纷朝北方发光之地走，瑾钰急忙跟去。
　　“咕噜、咕噜、咕噜，好饿啊，好饿啊。”
　　这声音仿佛是从底下水道中发出的声音，空洞又带着森森冷意，瑾钰脚步一顿，不受控制地循声而去。一条昏暗的小巷不见五指，试探性开口问道：“有人吗？是有人在这吗？”声音有些苍白。
　　“人？”
　　“咕噜、咕噜”声不断响起，瑾钰咽了口水，忐忑又问：“是有人在里面吗？”
　　咕噜、咕噜声越来越清晰，瑾钰心跳如擂鼓，只觉得有些气不顺，往后退了三四步，瞪大了眼睛，觉得嗓子就要冒烟了，借由鬼灯一看，哪里是人啊，那……那是一只鬼。
　　面色铁青，獠牙横生，口角沾满鲜血，手上提着一个面无全非的人，手指嵌入那人的喉咙，鲜血随着指间留下，滴了一路。
　　“好香啊，我要吃，我要吃了你！”鬼深深一吸，扔掉手中的死人，直奔瑾钰，一双大手直抓脖颈。
　　“救……救命啊！”
　　瑾钰慌乱中跌向一旁，恰好躲过双手。就在抓空之际，瑾钰连忙爬起，慌不跌逃去。别说自家的功夫，现在他脑中就是一片空白，完全靠着本能而动。
　　鬼直追身后，那些正往北方的鬼不经意碰到这只鬼，全都脸色一变，嘴角喃喃“好香、好香”，就向瑾钰而去。
　　那只巷中跑出鬼领头，体型巨大，速度也极快，好几次即将追到瑾钰，每每在抓他时擦肩而过，心中有些恼火，嘴里不停咀嚼，忽吐出一口水来。那只鬼的眼神不如速度，只有部分水沾到瑾钰。顿时，瑾钰那部分的衣服与皮肤出现腐蚀，地板上更是嘶嘶冒着热气。
　　他捂着手臂，只觉得钻心的疼，还带着恶臭味，真是要命了。顾不得伤疼，瑾钰爬起只得继续向前跑，后面那一群恶鬼可是饥肠辘辘了啊。
　　瑾钰向右转去，群鬼跟随而至，喊声渐大。瑾钰心想，今夜怕是要成为群鬼的宵夜了。手臂上疼痛渐渐加重，四肢有些麻痹，让他有点体力不支。
　　声音近在耳畔，衣袖好几次被鬼滑过，那只恶鬼的吼声露出他的不满。夜间道路本暗，虽有鬼灯，路也不甚明晰，脚下忽得被什么物一绊，身子早已不住向前倾，恶鬼群起扑之。
　　完了，他这次真的要命丧于此了。
　　“瑾钰！”
　　一声呼喊，一道红火从天而降，那是蘅兄不是，他来了。
　　一道红火霎时阻隔了鬼魂的进攻，白蘅扶起瑾钰，看到他手上的伤，忍不住骂道：“不叫你别跟，怎么那么不听话，还惹了饿死鬼。”一看他的手臂，气更是不打一处来，急忙用法术帮忙止住伤势，“你知不知道这个饿死鬼的唾液含有腐毒，幸好只是沾了一点，不然整条手臂都要废了。这个饿死鬼怨气太重，被他沾染到的鬼都会成为恶鬼。真是不怕死的。来，先把药服下。”说到后面，白蘅早就掏出瓶中药丸给瑾钰服下。
　　自白蘅来后，群鬼仿佛受到了什么惊吓，都不敢前进，反而不住往后退。白蘅抬头一瞪，群鬼顿觉身上有烈火灼烧，惊恐地向后狂奔。
　　白蘅轻轻道：“你们下不了鬼域了，沾染了怨恨的鬼魂。”举手一划，地下猛生一股红火，群鬼的嘶喊声不一会儿就消失了，地面上空无一物。
　　好厉害啊，瑾钰怔楞好半晌，原来他那么厉害。
　　“嘶，好痛啊，蘅兄你轻点。”白蘅白了他一眼，涂药的手却放轻了不少。幸好中毒的时间不少，身上也还带着药，不然他这条手臂真的可以不要了。瑾钰不好意思道：“对不住蘅兄，给你惹麻烦了。我也不知道他们就追着我了。”
　　白蘅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解释道：“百鬼夜行若不出门，鬼是不会轻易去扰人的。但有人死尸满怀执念，不可瞑目，若在七日内碰到了人气，就会化成恶鬼。刚刚那只鬼已经吃了一个人，连影子都快化出来了，偏你不好彩，撞上了他。一看你带着贵气，可比他刚刚吃的人高贵许多，可会放过你？那些普通的鬼被恶鬼感染，个个都变异了。来晚一步，你就要被他们撕碎了。”
　　见瑾钰一脸歉意，白蘅也不好多说什么，终是带上他去找鬼使了，不然大门就要关闭了。
　　世界上有许多景色，因种种原因都无法一一赏尽，只能对自己说下一次，下一次，再下一次，直到最后。而如今瑾钰看到了世上极少人能见的景色。
　　百鬼有序地行走在道上，面上不再是彷徨不安，而是有一种归家的安宁感，一步一步的踏进那扇大门，从未犹豫。或许他们在这个世间游荡太久了，终于可以回家。这是瑾钰见着这景象油然而生之感，以后的他也会是其中一员吧，从容地踏入另一个世界，从此断绝这个世界的一切。
　　白蘅轻拍了一下瑾钰的肩膀，让他在此处等待，越过他向前走，这时瑾钰才看见，那门口居然有个人影。
　　白蘅一眼便瞧见此人，她料想他也是。白蘅走到他面前作了个揖。鬼使吐出一口烟，道：“不像你。”“但就是现在的我”白蘅如是道。
　　鬼使颇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见她直视不避，倒先偏开眼神：“那件事我也不知道。那时鬼界发生了地震，一瞬间断了与人界的联系。”
　　“鬼王怎么说？”
　　鬼使深吸一口烟，复又吐出，盯着她道：“弑神剑，可能。”最后的两个字是鬼王的原话。见她一脸平静，不由问道：“你猜到了？”
　　“呵”白蘅笑道：“不排除这个可能而已。只是不知道谁有这个本事拿得起它。那柄剑除了蚩尤，任何神拿不得，那就是其余三族了——啊，当然要排除你们，那就是妖族和人族了。”
　　鬼使道：“那柄剑不是在天子那？”
　　“我都有办法偷出来，那个弑神者的方法肯定更多，偷剑不成问题。”白蘅道，“看来你们也没有线索了。”
　　鬼使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佩，不过那玉佩的一角却已丢失，上面斑斑血迹，字迹与图案模糊不清，“就是这个东西。”
　　白蘅接过，仔细端详一番：“这个是什么？”
　　鬼使道：“在神庙内发现的，上面沾了不知何物的血，很可能与杀诸吾的有关。”
　　“冬阳大哥本事真大”白蘅笑望着他，清脆道。
　　冬阳瞟了她一眼，偏过头，不说话。
　　“对了，我今日还在庙内发现了这个东西，你瞧瞧能不能解开。”
　　冬阳看见白蘅翻手之间变出一条链子，那链子上雕着八颗宝石，前面七颗已丧失光华，唯有最后一颗还幽幽发着光亮。冬阳眉头一皱：“锁魂链？”
　　白蘅道：“是啊，所以想问问你的有没有办法。”
　　“没有”冬阳斩钉截铁地说道，“这个条锁魂链原主不是诸吾，却认了诸吾为主，现在我也打不开。”
　　白蘅心想，若是连冬阳都打不开，看来就要这个链子原本的主人了。想着，瞅了一下冬阳，意思明显不过。
　　“机会不大”冬阳吸了一口烟，“这些年我们暗中查访，却未发现他的踪迹。”他了解鬼界与人界的连接，轻易躲过根本不是问题。
　　白蘅点头，将链子收起，倒也不灰心，说了一句：“试一下吧。”不是对冬阳说，而是给自己定下另一个目标。
　　一时二人都不言语，静了一会儿，白蘅笑道：“子时就要到了，我先走了。”迈出几步，忽然想到什么，转过身来，向冬阳道：“有时间再一起喝酒。”说完，留个潇洒背影，扬长而去。
　　冬阳看着她，嘴角勾起一抹笑：“臭丫头。”
　　鬼界大门子时准时关闭，厚重的石门于身后重重合上，复归于黑暗中，那片破屋无声的保持原样，仿佛刚刚什么事情都没有。
　　白蘅与瑾钰站在这里，看着那些鬼灯浮起，升至天空中，逐渐消失。在这里，可以看到整个酆都，看到全城的鬼灯漂浮。许是二人走累了，都没有提出离开的意思。
　　一盏一盏灯火离开原地，消失天际，瑾钰看着，问道：“这些灯最终会去哪里？”
　　就像万人齐放孔明灯，而这些鬼灯是鬼界特有，人界唯有这几天能看见，那缓缓升入夜空的鬼灯，落入眼中，真得有点美，“这些灯最终会消失在天河中，不复踪迹。”
　　人生寄一世，飘如陌上尘。
　　这一刻无声，眼中有意，唯有那漂浮的灯火。
　　“哒——哒”
　　白蘅回神，脚步声由远即近传来，眼见来路上现出一个身影，一步步靠近。那渐渐浮起的灯遮住来人的脸，只闻得淡而明晰的呼喊。
　　“瑾钰”
　　“……四哥！”
　　瑾钰奔而前去，难掩喜悦之色。
　　又一声呼喊，让白蘅心头一颤。
　　“白蘅神君”
　　终于可见来人样貌。这是白蘅从未见过的人，如清风明月般好看的舒服，比之月亮清冷，比之春风和煦，甚至比那神殿中的那些神都好看，这是她喜欢的脸。
　　这也是白蘅此刻最真实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