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杯酒》耳墨夕林夏

6、第六杯酒 平凡至会衬

　　“利息收入增加是由公司本期借款金额较去年同期增长所致。Maggie，你家是开银行的吗？借款增加能赚利息？！”
　　“旅客发送量达八十万人，到底是‘人’还是‘人次’？Oliver，如果总是犯这样的错误，客户还会把我们当人看吗？！”
　　“Danny，在建工程写成再见工程，你是不是觉得我也可以和你说再见了？！”
　　……
　　林江碧点评完下属们的工作底稿后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强忍着怒火才没有把门摔得震天响。
　　门外的工作区里，被批得体无完肤的Maggie咬着唇噙着泪，Oliver无精打采地耸拉着脑袋，只有Danny低着头在手机上猛打字。
　　突然他手一松，手机掉落在桌面，伴随着他生不如死的惨叫：“完了完了！我被骂傻了，刚手一抖又发了个错别字给客户～啊啊啊啊，还不能撤回了，这回是真的完了！”
　　Maggie和Oliver凑过去一看，Danny的微信对话框里，赫然写着“关于收费多少的问题我们免谈”。
　　Oliver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这不是说出了你的心声吗？”
　　Danny哭丧着脸捶胸顿足：“天地良心，我真的，十二万分的诚恳，想求客户和我面谈啊，面谈！”
　　Maggie一脸担忧地说：“你们都小点儿声吧，Danny你快想想怎么善后，琳达姐今天跟吃了火药一样，我们要是再撞到她的枪口上……”
　　话音未落，林江碧就出现在他们面前。
　　她举起手机，按下免提键，客户怒气冲冲的声音像决堤的洪水一下子灌满了整个工作区：
　　“我们作为你们的甲方，连商量一下服务价格的权利都没有吗？OK，你们牛逼，价格你们说了算，那你们能保证，一分价钱一分货吗？如果到时候你们提供的服务对不起这个价格，我们是不是可以告你们欺诈？”
　　Danny的脸红得快要沁出血来。
　　林江碧冲他使了一个“知错了吧”的眼神，Danny急忙把头点得像小鸡啄米。
　　林江碧关了免提，镇定地对着手机说道：“方总，您消消气，我想您误会了我们说的'免谈'的意思。我们的意思是，现在除了和贵司谈合作，其余都不谈。只要贵司愿意接受我们的服务，其余都好谈。”
　　她挪开Danny递到眼前的大拇指，继续讲着电话：“哎呀，方总，您看您又误会我们了。我们怎么会只派孕妇去做你们这个项目呢？”
　　Danny闻言气得差点拍桌，和边上的同事嘀咕道：“有没有搞错？明明第一次去见客户的时候有四、五个男生，就Sussie姐一个女的。前两天再去的时候客户问起Sussie怎么没来，我也没多想就和他说Sussie姐怀孕了在休病假，谁知道他会这样以偏概全胡搅蛮缠！”
　　林江碧朝Danny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转头笑着对手机那端的人说道：“哦～我知道了。是不是我们派过去的那几个男生都胖得有了肚子，让您以为是孕妇啦？我一定好好说说他们，让他们减肥！”
　　“……嗯？方总您说您刚才是开玩笑？不过我没开玩笑哦，正式开始你们的项目后，他们一定会减肥成功的，为伊消得人憔悴嘛～”
　　“……对，她第一次去你们那儿的时候还没发现怀孕呢，说明贵司风水超旺的嘛，人一去就有了喜。要不我也过去沾沾喜气？……没有啦，我单身，这么多年只和工作谈恋爱了。”
　　“……您放心，我们会计师不是来找你们茬的，我们是为公司解决问题的，贵司的问题，就是我们的问题。”
　　“……方总，您这么信任我们，我们刚才说免谈，现在要变成面谈了，当面感谢的面。”
　　“……没问题，我们这就把草拟的合同发给您。”
　　……
　　等林江碧挂了电话，Danny小心翼翼地湊过去试探了一句：“领导，小的罪该万死。不过看这情形……是终于要和我们签合同啦？”
　　林江碧点点头：“你赶紧趁热打铁写封邮件发过去，附上草拟的合同。”
　　Danny连忙狗腿道：“好嘞～小的这就去办！英明神武的领导，我就知道这天底下没有您搞不定的事！”
　　林江碧拿起笔敲了一下他的头：“你再不长点心，把草拟的合同打成艹你的合同之类的，我就是有三头六臂都救不了你！”
　　吓得Danny连连赌咒发誓：“我一定再三检查，要是再犯错，不用您动手，我先把自己给办了！”

　　午休的时候，Maggie满脸崇拜地感叹道：“琳达姐真是厉害，三言两语就化干戈为玉帛，我什么时候才能修炼到她那个段位……”
　　“你能做到整整十年只和工作谈恋爱？”Danny毫不客气地浇了她一盆冷水。
　　“不对呀，琳达姐不是疑似脱单了吗？昨天又是种草莓又是准点下班的。”Maggie思忖道。
　　“你没见她今天又一心扑在工作上了吗？还一副要把我们吃了的样子，典型的阴阳失调，和我失恋那会的症状一模一样……”Danny捂着胸口做伤心状。
　　“Danny，你能不能积点口德。看看我们挖的那些坑，随便掉进哪个，都非被客户生吞活剥了不可。多亏了琳达姐救命。”Oliver想起刚才他们犯的低级错误，心有余悸。
　　Danny辩驳道：“我这是心疼琳达姐好吗？哎，只恨自己不能以身相许……诶？你们说，如果，我是说如果啊，咳咳，我现在和她表白一句，宝贝真棒！你们猜她会怎么样？”
　　“能怎么样，问你是不是又错把'报表'打成了'宝贝'咯？”Oliver翻了他一个巨大的白眼。
　　Danny一拳打过去：“谁说我们琳达姐是这么没有情趣的人？”
　　Oliver反手打回去：“跟谁有情趣也不是跟你。”
　　Maggie托着腮帮子畅想：“你们说，能让琳达姐心仪的，是何等耀眼的人物？”
　　“一定不是同行。本来白天已经被工作折磨得死去活来了，回到家还要和对方聊函证、抽样、分析性复核、重要性水平？OMG，那我宁愿一个人。”Danny言之凿凿。
　　“但不是同行，能理解我们这工作的辛苦吗？”Maggie指出了重点。
　　“和同行不同行没关系。有缘的人会遇到，懂的人会懂。”Oliver沉吟片刻，文绉绉地冒出一句。
　　“啧啧啧，有老婆的人就是不一样，快传授一下经验。”Danny忍不住酸他。
　　Oliver却一副过来人的姿态谆谆教导：“咳，老哥我在情场沉浮多年，总结出一个不破的真理：爱得轰轰烈烈的那个一般都长久不了，要厮守一生，还是得挑平凡一点的那个。”

　　处理完手头的工作，林江碧坐在办公室默默反思：今天自己的火气，好像是有点大？
　　她承认那天“毒药”里少男少女亲密相拥的画面荼毒未散。但是眼下，她有一场更重要的仗要打。
　　今天晚上是陈克的婚礼。一个礼拜前收到他的请柬的时候，她没有犹豫多久就答应了。因着他的请柬上阴阳怪气地加了一句：“江碧，新娘特别想见你，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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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ho cares？见就见！
　　下班时分，林江碧去洗手间补妆换装完毕，在同事们再一次惊异的目光中，袅袅婷婷地扬长而去。
　　Maggie推了Danny一把：“喂喂喂，刚才是谁说琳达姐失恋的？”
　　Danny吐了吐舌头，举起双手认怂：“我说我自己，我失恋行了吧！”

　　婚礼在市区一个著名的高档酒店举行。林江碧开着她的奔驰CLS，虽然时值晚高峰，一路上却出奇地顺畅，一个绿灯接着一个绿灯，连几个平日里异常拥堵的路段都轻松过关。她曾经笃信一句话，“对的人就是去见他的路上都是绿灯”，现在想来真是讽刺。
　　到达酒店停车场，林江碧一眼就看到了一个绝佳的停车位，正准备卯足了劲停进去，一辆骚气外露的橙色牧马人突然直冲过来，霸道地抢先一步塞进了那个车位。林江碧来不及打转方向盘，一不留神就撞上了牧马人的后车尾。
　　林江碧急忙刹车，惊魂未定之际，只见牧马人里下来一个高大英挺的男人，微微皱眉看了看被蹭得斑驳的后车尾，走向林江碧的车。
　　林江碧摇下车窗，虽然心里气恼，但毕竟自己是这次追尾的主要责任方，只能认栽地等着对方的责难。
　　对方却没有质问她，反而先仔细看了看她的车，然后直起身对林江碧说道：“我现在急着上去参加一个婚礼，我看你也不是故意的，我们各自报保险处理吧。”
　　男人的声音沉稳中带着磁性，很是好听。
　　“这位先生，实在不好意思，你可以追究我的责任的。”林江碧下车，一脸诚恳地道歉。
　　男人却摆摆手，温和地说道：“彼此彼此，你的车也好不到哪里去。说起来也怪我着急抢了你的位置，你也可以追究我的责任。”
　　林江碧这才看向她的车头，的确半斤对八两，漆被蹭掉了一大块，保险杠也有些凹陷。
　　“这样吧，回头你修车遇到麻烦可以找我。”说着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林江碧，然后指了指表，做了一个“我得赶紧走了”的手势。
　　咦？怎么好像反倒他成了责任方？
　　林江碧目送西装革履的男人远去，暗暗庆幸自己碰上了一个通情达理的车主，只是觉得这辆车和车的主人的风格实在有点不搭。

　　林江碧特意掐准婚礼即将开始的点才走进礼堂，免去了和一对新人不必要的寒暄以及回应一众旧相识有心或无意的打探。
　　没想到自己的座位竟被单独安排在了次主桌，新人像生怕怠慢了她这位“十分重要的朋友”，特意把她放到了与其身份匹配的位置。
　　林江碧忍不住在心里骂娘，但面上仍若无其事地施施然落座。
　　“诶？这么巧，原来你也是来参加婚礼的。”一个磁性的声音从身旁传来。
　　林江碧转头看去，可不正是在停车场撞上的那辆牧马人的主人。
　　隐约记得他名片上写着“纪天远”三个字。
　　“啊，纪先生，真巧真巧。”林江碧瞥了一眼他手中的稿子，推断道，“你是，这场婚礼的证婚人？”
　　“好眼力，”男人拿起桌子上的宾客名单从头扫到尾，问道，“你是，林江碧林小姐？”
　　林江碧点头，非常职业病地从包里拿出名片递上。
　　男人却似乎更加好奇：“你是……新人的亲戚或朋友？恕我冒昧，因为这一桌的人我多少都有些认识，唯有你是生面孔。”
　　“我……”林江碧一时语塞，硬着头皮敷衍道：“算是男方的……朋友吧。”
　　说完自己都觉得心虚，一个坐在次主桌却连证婚人都不认识的朋友？
　　好在对方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后，便不再追问。

　　典礼还未正式开始，两人沉默了一阵，林江碧觉得不能冷落刚对她这个肇事司机如此友好的受害者，于是主动打破沉默道：“我觉得要么就是他们把位置排错了，要么就是正好我一个人落单，被排到了这里。”说完她又自觉此地无银三百两，只得赶紧转移话题道：“你是证婚人，应该和新人渊源很深吧？”
　　“新郎家和我家是世交，新娘是我的师妹，也是我介绍给新郎的。”
　　一番话说得光明正大，合情合理。可林江碧却隐隐地感到，有一种说不清的忧伤弥漫。
　　她原以为是自己今天的心态不对，但这个判断在后续的一系列仪式中愈发得到了印证。
　　先是新郎新娘刚刚步入殿堂的时候，纪天远就自行打开桌上的红酒喝了起来。
　　察觉到身边林江碧投来的目光，他笑道：“等会要上台做证婚词，我有点紧张，只能喝酒壮胆了。”
　　然后林江碧看着他上台，证婚词庄重而不失幽默，简洁而不失真诚，配上他得天独厚的好嗓音一气呵成，哪里听得出一丝一毫的紧张？可是坐在次主桌绝佳观察位置的林江碧，分明看到他说完证婚词后，新娘的眼眶红了大半。
　　还没到煽情的时候就这样，后面可怎么得了？
　　林江碧后来才发现自己多虑了，新娘此后再也没有红过眼睛，哪怕在比这煽情百倍的环节，在新娘父母都抹着眼泪的时候，她都一直只是无忧无虑地笑着。好像那一刻已将她所有的悲伤带走。
　　纪天远回到座位后也全程保持着微笑，只是杯中的红酒越来越快地见底。

　　林江碧在陈克对新娘说出“你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遇见”后也开始喝酒。
　　陈克，你也曾经对我说过这个话吧？你人生中的美好会不会太多了一点？
　　她放下酒杯，微不可闻地嘟哝了一句：“这红酒太一般。”
　　曾经以为独一无二的人，也不过如此。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没想到身边的人幽幽地回应了她：“是啊，虽然一般，但是不会出错。婚礼上喝这种酒最合适。”
　　林江碧点头：“就像刚才新郎说的'爱的宣言'，虽然一般，但是不会出错。婚礼上说这种话最合适。”
　　纪天远颇有玩味地看了她一眼，提醒道：“你有没有发现，现在在放的这首歌，很有意思？”
　　礼堂嘈杂，放的又是首粤语歌，林江碧仔细辨识，才听出来是杨千嬅的《亦舒说》。
　　“即使将他封最爱亦不要恨
　　一般都得不到正如亦舒说
　　做到生子结婚
　　终须都与较平凡那位至会衬”
　　……
　　林江碧皱眉：“这歌不太适合做婚礼的背景音乐吧？不知道司仪怎么选的……”
　　“不是司仪选的，是我。”纪天远平静地打断了她，“婚礼前，新娘就婚礼的歌单来征求我的意见，我推荐了这首。”
　　“我觉得这首歌……”他停顿片刻，声音愈发深沉，“很适合她当下的心境。”
　　林江碧在心中默念，bingo，纪天远，你和新娘之间绝壁有故事吧？
　　她喝了几杯酒，思绪也开始放飞。
　　师兄师妹，嗯……令狐冲和岳灵珊那样的故事？
　　新郎是他介绍给新娘的，嗯……格里高利派克和奥黛丽赫本那样的故事？
　　嗯……山盟虽在锦书难托的陆游唐婉？还是有情人终成兄妹的段誉木婉清？
　　正YY到兴头上，林江碧突然被脑洞主角轻推了一把拉回现实：“喂，台上在叫你的名字。”
　　她吃了一惊，满腹孤疑地朝台上看去。
　　原来到了新娘扔捧花的环节。在一片争捧花的哄笑声中，新娘拿起话筒说：“请各位单身的姐妹们原谅我的自私，今天这束捧花，我想把它送给一位特别的朋友——林江碧小姐。”
　　司仪顺势兴奋地喊道：“哇，我们都非常好奇，是一位怎样特别的朋友？林江碧小姐，林江碧小姐在吗？请上台接受这份特别的祝福～”
　　如果不是新娘恶作剧的笑容和新郎尴尬躲闪的眼神，她会衷心祝福这一对璧人白头偕老。
　　陈克是她的一个未完成的故事，她虽然遗憾，但与其烂尾，不如弃剧。
　　但看来有人想坚持到底。

　　林江碧梦游一般地走到台上，听着新娘的声音忽远忽近：“这位小姐曾经和我老公有过一个约定，约定十年之后你不娶我不嫁，我们就在一起。然后十年过去了，她没有嫁，我老公却娶了……我！你们说，我是不是该把捧花给她？祝福她早日脱单！”
　　周围一阵窃窃私语，刚刚还在为婚礼千篇一律的流程无聊的观众们纷纷精神一振，像是终于等来了电影的高潮。
　　林江碧只觉得额头冷汗津津，胃里翻江倒海。真该死，自己刚才怎么喝了这么多酒，以至于白天还反应敏捷伶牙俐齿的她现在却大脑一片混沌，呆愣着不知如何回应。
　　忽然肩膀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揽住，纪天远磁性的男声悠悠响起：“多谢新娘的厚爱。不过很可惜，林江碧小姐已经不是单身了。”
　　说话间纪天远按住新娘将要送到林江碧手中的捧花稍加用力，捧花腾空而起，划出一个完美的抛物线落到了原本等着接花的伴娘团中的一位姑娘手里。
　　“所以，还是把捧花给需要的人吧。”纪天远微笑着拉起林江碧的手，在众目睽睽中和她一起走下礼台。
　　林江碧侧身离开的时候用余光瞥到，新娘的脸色，比方才她自己差点在台上呕吐的样子，还要可怕。

　　回到座位后林江碧迅速甩开了身边人的手，纪天远眯起眼睛笑道：“诶？不感谢我英雄救美？”
　　“得了吧，你只不过是借我气新娘而已。”林江碧情急之下说出了自己一晚上的推断。
　　纪天远一愣，倒也不再遮掩：“你确实好眼力。不过，我不是气她，而是让她死心……”他叹了口气，更像在自言自语：“既然决定结婚了，还这么胡闹……”
　　刚还在YY他俩故事的林江碧此时却没来由地烦躁，冷冷地打断了他：“纪先生，我现在不是很想听你和新娘的故事，同样的，你也不用来打听我和新郎的故事。”
　　纪天远摊手，一脸无辜状：“我根本不想讲我和新娘的故事。至于你和新郎的故事，我刚才从新娘嘴里已经听得一清二楚。”
　　林江碧自觉失言，又羞又恼，只咬着嘴唇不说话。
　　“你还好吧？”纪天远看着一桌子菜都快上齐了林江碧却没有动过一筷子，忍不住碰了碰她的手肘，“林小姐，你别把我想得这么狭隘，那个时候看到你站在台上的样子……我也的确是想要帮你。”
　　“我不需要。我是大龄剩女，是关系从未被新郎盖章过的备胎，是十年感情被新娘当众羞辱的笑话。即便是这样，我也用不着你可怜我！”多日的负面情绪累积到阀值，林江碧有些失控。
　　“我一点儿都不觉得你可怜。”纪天远几乎脱口而出，“刚才那首歌里唱，做到结婚生子，须与平凡那位才会配。那我推断，没有做到结婚生子的，多半是因为不平凡。这样的推断是大写的逻辑错误，但是放在你身上，成立。”
　　“你要相信你是一瓶上好的酒，好到一般的婚礼，都舍不得拿来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