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杯酒》耳墨夕林夏

3、第三杯酒 村上的牡蛎

　　清明小长假过后的第一个工作日，假期前积压的工作排山倒海地涌来，林江碧忙到连喝一口水的时间都成了奢侈。
　　在无数个deadline的压榨下，老板有时会在压力爆棚之下，口不择言地骂她们都在“忙个屁”，殊不知她已经忙到连放个屁的时间都没有。
　　林江碧记得，曾经和一个同事去客户处开会，在那待了整整12个小时后，她才问同事：“你知道洗手间在哪吗”
　　她的壮举一度被传为佳话。大家笑言，想成为一名强大的审计师，需要一个强大的头脑，一颗强大的心脏，还需要一枚强大的膀胱。

　　林江碧和一个难缠的客户苦口婆心地打了一个半小时的电话，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就差绳之以法了，终于让客户承认是自己的账目出现了问题，同意按她团队的建议进行调整。她这才起身去倒了杯水，以抚慰自己干涸的喉咙和开裂的嘴唇。
　　正喝着水，Danny的微信跳了出来：“琳达姐，你看到‘Secret’上的爆料了吗，老周出事了。”
　　她直接拨通了Danny的电话：“怎么回事？”
　　Danny压低了声音说：“好像前天在家自杀未遂。遗书都留好了。现在家属到‘Secret’上爆料说是你和公司对不起他，评论都炸了。”
　　林江碧心中一凛，但仍然沉住气说：“让大家不要妄加议论，我看过再说。”

　　林江碧登上这个以爆料金融圈八卦出名的论坛，很快便在最新热度榜上看到了一则长帖。
　　标题：B记事务所员工被逼自杀，妻子血泪控诉公司暴行
　　正文：“我老公周鸿伟是知名会计师事务所B记的高级经理，也是我们一家四口的经济和精神支柱。可是他竟然在4月5日清明节当天割腕自杀，虽然抢救及时保住一命，但仍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右手已出现肌肉萎缩症状，可能从此再也无法从事正常的工作。我们的家庭支柱突然倒了，留下年仅5岁的女儿和3岁的儿子，以及四个年迈的老人，于我犹如天崩地裂！我完全不知道今后该怎么活下去！
　　我老公出生于一个普通的农村家庭，从小学习成绩优异，通过自己的努力，在著名财经高校F大读到了博士毕业后，进入业界顶尖的会计师事务所B记就职。工作十年，他一直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加班加点甚至通宵达旦都是家常便饭。他对待这份工作尽心尽力，也从不与人为难，是同事眼中的好员工，家人眼中的好丈夫，好爸爸，好儿子。他用自己的汗水为我们这个家撑起了一片天，让我们得以在H市这个美丽的城市过上小康的生活。
　　然而，B记和我老公的直属领导林某却不知什么原因，突然要对这样一位对公司忠心耿耿付出了十年宝贵青春的老员工痛下杀手。”

　　林江碧耐着性子看到这里，忍不住攥紧了拳头。她想，很好，前面都是铺垫，戏的高潮马上就要来了。

　　“4月1日，林某找他谈话，表达了公司劝退他的意思，希望他能主动提出离职。我老公难以接受这个突如其来的打击，回家后脸色非常难看，我发现后问他怎么了，他只是简单地说自己被恶意利用，成了公司内部权力斗争的牺牲品。
　　之后的几天，公司的HR又逼我老公主动辞职，我老公自然还是不愿意，HR就和他谈N+1的辞退方案。我老公本想公司看在他这些年苦劳的份上申请多一些补偿，没想到HR的态度冰冷而强硬，直接威胁他：“公司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你要么现在主动辞职，要么拿着公司给的N+1的补偿赶紧离开，否则我们就走法律途径，后果自负。”
　　这些，在我老公的遗书中一字一句写得清清清楚。难以想象，这样恶劣的话，是一家年年被评为最佳雇主、标榜以人为本的大公司说出来的。也难以想象，这样冷漠无情的公司，却每天在向客户收取天价的审计费提供它所谓的优质服务，是想把更多的公司审成像它这样毫无人性吗？”

　　林江碧的拳头越攥越紧，指甲深深地嵌进手掌心的皮肉中。生疼，她却浑然不觉地继续看下去。

　　“更让我震惊的是，我老公的遗书中还提到，他和这位开除他的林姓领导一同入职，虽然林某靠着惊人的手段爬到了我老公领导的位置，但我善良的老公还傻乎乎地以为她会念及旧情，在这次公司的权力斗争中保全他。没想到林某不仅没有为我老公说上一两句好话，反而为了撇清自己，推波助澜地将我老公的欲加之罪坐实。她现今是公司大老板面前炙手可热的红人，如此一来，我老公再也没有了翻身的机会。
　　我老公是个十分重感情的人，他能狠心抛下一家老小选择这种极端的方式离去，是受到了多大的委屈和刺激才伤心欲绝成这样啊。
　　我现在坐在他的病床前，内心滴着血和泪地写下这篇文章。我知道自己只是一个家庭妇女，和这样的大公司抗衡完全是以卵击石不自量力。但是看到年幼无知的儿女和年迈病弱的双方父母，看到还有那么多如同当年的我老公一样、怀揣着梦想和期待进入B记的年轻人，我不得不坚强地站出来抗争到底。
　　因此，我恳请大家帮忙转发，多多扩散，让更多的人知道，B记是如何以恶劣的非人性的方式辞退一位工作十年的忠诚勤勉的员工。在B记身处要职的管理者，又是如何可以为了一己私利，转眼就将昔日一同奋斗的伙伴置于死地。
　　我相信苍天有眼，公道自在人心。请求大家帮帮我，我们全家跪谢！”
　　帖子最后是一张周鸿伟一家在游乐场的全家福。

　　林江碧重重地合上了笔记本电脑。
　　小朱走进来提醒她：“林总，JR公司的金总已经到了”，她却恍若未闻。小朱走近看了她一眼：“呀，林总，我看你的脸色很不好，要不要我出去和金总说取消今天的会议？”
　　“不用，你把金总领到4503会议室，我五分钟后就到。”林江碧恢复如常，“对了小朱，你再帮我去买一盒布洛芬过来，我发现我抽屉里的已经吃完了。”
　　“林总你的偏头痛又犯了啊？要不我还是和金总说一声吧？”小朱担心地看着她。
　　她坚决地挥了挥手，只让小朱快走。

　　结束和金总的会议已是华灯初上，林江碧脚步虚浮地走进办公室。她打开那个帖子，看到已有了破万的转发和评论记录。
　　评论里有同情老周遭遇的，有抨击公司做法的，也有揣测她和老周关系的……老板的电话不出意料地打了进来：“琳达，周鸿伟的事情舆论反响很大，我知道你开了他绝对是正确的，但现在舆论对我们公司不利，你想办法压一压吧。明天我们不是还要去见FL公司的管理层嘛，这是个大单，本来已经基本确定是我们了，不要因为这件事节外生枝。”
　　“肖总，我明白。我今天晚上就会处理好。”一如她过去无数次接受命令时的回答。
　　林江碧收了电话，咬了咬牙，在“Secret”上新注册了一个帐号，发送了一封私信至发帖者的ID。
　　“周鸿伟家人您好！我们可以理解您现在悲痛的心情，但您丈夫被公司劝退，是因为他犯了泄露商业秘密罪和□□女员工未遂罪。证据请见附件。
　　我们正是考虑到他对公司的苦劳，才没有对他进行起诉，反而依照劳动法的规定按正常员工的待遇给予了辞退补偿。您帖子中的不实内容已对公司及相关人员的名誉构成了侵害，请您尽快删帖并不再发布，否则我们将以以上两项罪名起诉周鸿伟以及追究您散布不实言论的法律责任。”
　　过了十分钟，林江碧再去刷新论坛时，这条帖子已经悄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想必又多了一个，今夜无眠的伤心人。

　　林江碧知道自己又干净利落地解决了一次危机，但她只感到头越来越痛，正想拿出布洛芬，心念一动，放下药，拿起包径直去了“毒药”。

　　“老板，请给我一杯本周的特制酒。”
　　“不好意思这位小姐，本周的特制酒已经卖完了……”Bartender万年不变的机械回答，但看见是她，立马换了语气道，“哦，原来是林小姐。我们老板特意交代了，林小姐是本店的VIP，每周的特制酒会专门为你留的。本周的特制酒是……”
　　“阿辉，怎么这么多话，去去去一边去，我来准备。”那道年轻的影子闪过来。

　　等他调酒的间隙，林江碧回想着自己那天深夜在办公室和老周的谈话。
　　“老周，我们一同入职，一起进来的有百来号人，现在只剩下十个不到。我们坚持到今天有多不容易，你怎么能做出这样的糊涂事呢！”她痛心地看着眼前两鬓已有些斑白的男人。
　　“阿江，你说过除了你的家人，只有我这样叫你。我知道你一直只是把我当成大哥，我也知道自己高攀不上你，只能默默地把对你的喜欢放在心里。是，我是已经有妻儿，但是我……我一直心有不甘你知道吗？”老周丧着脸，艰难地开口，“赵总答应我，只要我做成了这个单子，就让我升职副总监，这样我就可以更靠近你一些……”
　　林江碧打断了他：“老周你傻吗？肖总早就怀疑赵总有异心，正愁没有好的机会开枪，结果现在，没有比你更好的送上门的靶子！”
　　老周红了眼睛：“阿江，我知道自己犯了大错，但是我真的不愿意离开B记，这里有我所有的梦想，包括你。”
　　林江碧连连摇头：“清醒一点，老周，你最大的问题就是有时候太感情用事。泄露客户的商业秘密给竞争对手，在我们这行是死罪。如果公司因为这个原因开除你的消息传出去，你怎么再在这行立足？你都快40岁的人了，家里老小都要靠你养，生活压力有多大？”
　　她虽然对老周谈不上喜欢，但识于微时一路见证着彼此的成长，到底有份特殊的感情。她是真的不想看到他一败涂地，于是竟没有注意到他看她的眼神的变化，继续苦口婆心地劝说：“老周，听我一句劝，主动提离职吧，你资质不差，正常情况下在这行另谋高就不是件难事。客户那边我帮你把负面影响降到最低，我再去求肖总给你写一封推荐信……”
　　话未说完，老周却发了疯似的一把卡住了她的脖子，她才闻到他身上原来有这么重的酒气。
　　她想要挣脱，老周却把她重重地推到了墙上，一边试图撕她的衣服一边恶狠狠地说着不堪入耳的话：“你去求他？你怎么去求？这样脱光了求吗？你这样求过多少次？怪不得这么快晋升到这个位置？今天我就是死了，也要看看你能不能求我一次？”
　　林江碧挣扎着从衣服口袋里摸出常年随身携带的防狼喷雾，使劲往老周脸上一喷。
　　在老周捂着眼睛痛苦倒地的时候，她整理好衣服对他说：“给你三天时间，要么主动离职，要么拿着N+1的辞退补偿走人，别再出现在B记，出现在我面前。我办公室有摄像头和录音系统，随时可以调取你刚才对我□□未遂的证据。周鸿伟，你不是死了也想看我求你一次吗，好啊，我现在就求你，滚出去，多看你一眼我都觉得恶心。”
　　老周脚步趔趄地走出她的办公室，最后喃喃了一句：“林江碧，你根本没有心……”

　　这天晚上林江碧喝了比平日更多的酒才得以入睡，却做了一个噩梦。
　　她梦见自己怀孕了。肚子一天天地鼓起来。
　　她决定一个人去做人流手术。
　　医生问她：孩子的父亲怎么没有来？
　　她反问医生：孩子为什么要有父亲？
　　然后她躺在手术台上，感到身体被打开，各种金属器械不停地在里面翻腾。
　　突然她听到医生的惊呼：你肚子里根本没有孩子!
　　她骤然间手脚冰凉。
　　紧接着她又听到医生更为可怕的尖叫：不对，你体内是空的，连心都没有！

　　等林江碧回过神来的时候，面前已经摆了一杯淡金黄色的酒，边上还有一个精致的小盘，里面装着几个带壳的牡蛎。
　　“本周特制酒，村上的牡蛎。”
　　“这边还提供食物？”林江碧有些意外。
　　“看我心情。”男人耸耸肩。
　　“不过算你运气好，这一批空运过来的牡蛎就剩这几个了，我本来是打算留给自己的，现在只能割爱了。”
　　“那就一起吃吧。”林江碧拍拍身边的空椅子。
　　“牡蛎壮yang，不会是你今天也想……”他坐到她身边，贴着她的耳朵吹气如丝。
　　林江碧的脸发烫，赶紧把身子往后挪了挪。
　　身边的男人却并不打算放过她，步步紧逼：“那就是你那天对我不满意？”
　　林江碧放弃抵抗，心一横地问：“那你对我满意吗？你是不是觉得我还比不上一个充气娃娃？”
　　他对她这句没头没脑的比较有一瞬间的愣神，但很快就笑起来，拍着她的肩膀体谅地说：“是。不过我对你的态度很满意，知耻而后勇。”
　　林江碧二话没说就用高跟鞋细长的鞋跟踢了他一脚。
　　男人龇牙咧嘴地喊痛的时候，林江碧拿起酒杯喝了一口，皱眉道：“这酒是什么鬼，怎么喝起来像含了一块石头？”
　　酒的主人像自家孩子被人骂了，立马跳起来辩解：“这是著名的干白Chablis，就是为了喝它最独特的矿物质的味道。”
　　他继续科普：“Chablis产区的土壤里面包含了一些牡蛎壳化石，因此这些土壤孕育出来的葡萄所酿成的葡萄酒也就多少沾染上了牡蛎壳化石矿物质的味道。和鲜牡蛎一起吃是绝配。”
　　说着他掰去盘子中牡蛎的壳，拿过林江碧手中的酒杯，小心地浇了一些酒到白净饱满的牡蛎肉上，把叉子递给她，“快吃。”
　　柔润软嫩的牡蛎嗖地滑进林江碧的口腔。
　　微妙混合的酒香，在她口中安静地扩散。

　　过了半响林江碧才开口：“嗯，我现在有点明白村上春树为什么这么爱吃牡蛎了。”
　　男人得意地看着她：“村上说，‘吃牡蛎的时间里，我变成了绝对完美的翼手龙，转瞬之间飞越原生林，冷冷地俯视着荒凉的地表。’你刚才那样子就挺像的……”
　　林江碧的鞋跟再次踢了过去：“你的意思是，我像恐龙？”
　　“不，我的意思是，你刚才的样子，就像村上说的，一个人吃牡蛎，虽然好吃但是寂寞。”男人盯着她的眼睛，“林小姐，你是不是很寂寞？”
　　“寂寞又如何，好吃就够了。你是不是以为我一个人来喝酒是有什么伤心事？你想多了，大家都说，我是没有心的。”林江碧振振有词，却把脸侧向别处，避开他的眼睛。
　　男人却扳过她的脸，逼她与他对视。
　　他拿起一个牡蛎，笃定地说：“自然界有着坚硬外壳的生物多半内在柔软。你不是没有心，而是用坚硬的外壳保护着过于柔软的心。只有真正懂你的人，才能打开这个壳。”

---

作者有话要说：　　牡蛎配白葡萄酒真的很美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