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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寻画(中) ...

  •   交画的地点定在了陆离的办公室里。
      晚上七点,处理完了主要公务事的陆离让秘书把等了三个多小时的李元才请到了会议室。
      李元才一身皱巴巴的西装包裹着瘦弱的身体,两眼浑浊的绞着手指,会议桌上放着一份双方的协议书,都签上了陆离的大名,他抿着嘴,慢慢拿起桌上的笔,正打算签下。
      “怎么,画都不要了,就准备签了?”陆离嗤笑着,走到他的对面坐了下来。
      李元才摩挲着笔杆,低着头。
      “其实我陆某人并不是要赶尽杀绝,你把你的股份都卖给我,我帮你收下这个烂摊子,你还能留一笔钱,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相信凭您的智慧,还是能再东山再起的。”
      李云才听了,笑里带哭,“这个折现价,白菜都比它便宜,”他抬起头,眼里有些狂热,“我只是时运不济,陆总,再给我一点钱,我会给你每年150%,不,200%的回报率!”
      陆离不再说话,对一个没有自知之明的赌徒,他觉得无话可说。
      不一会儿,一个穿着卫衣、戴着运动帽的人背着一个圆筒推着门走了进来,兀自坐在了会议桌的一侧。
      陆离看看手表,整整晚了半小时,他看向随后走进来的司机,他全身都是草堆泥土,一脸狼狈地低着头看着老板。
      陆离看向青年。
      颜泽明脱下帽子,将画筒放在桌上,朝陆离摊摊手,“老板,你要的东西我给你带来了。”
      “怎么回事?”陆离问的是后面的司机。
      “你这位朋友爬了半天也没找到我的工作室,我只能屈尊跑下山等他,这一等又等了半天,你也别怪他了,他也不容易,”说着他想到什么扑哧一声笑起来。
      这一笑,平凡清淡的五官鲜明起来。
      陆离看着颜泽明,淡淡地说,“出去。”
      司机忙低着头逃也似的跑出去了。
      陆离转过椅子,对李云才说,“你的画我给你修好了,拿着画签了字,就走吧。”
      李云才颤巍巍站起来,伸手想拿画,又突然收回手,对陆离说,“陆总,这幅字也有些年头了,你愿不愿意收?我想……我想用它换点钱!”
      “什么?!”两人同时出声,陆离不悦地转头看颜泽明。
      “喂,这是你的传家宝吧,你确定不要了?”
      “这算什么传家宝,不过一个字而已,”李云才啐了一口,恶狠狠地说,“我现在需要的是钱!”
      颜泽明耸耸肩,拍拍画筒,对着画筒说,“喂,你听到没,他不要了。”
      陆离将手中的笔扔过去,啪一声打到了李云才的脸上,李云才一惊,捂着脸低腰,对面的人已经不耐烦了。
      正要签,一旁的颜泽明突然说,“先看看画吧。”
      已经形如枯槁的李云才接过圆筒,心如死灰地打开桶盖,慢慢的将字卷取出,古纸用软胶套密封着,他将纸摊开放在桌上,一个大大的“错”字占据了会议桌的一角。
      “这个‘错’字圆转遒劲,断笔狠重,笔触浓重枯涩,却又跌宕飞扬,好字。”颜泽明忍不住拍起手来,“写这个字的人想必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李云才愣愣地看着这个“错”字,不一会,一排密密麻麻的汗从他的额头落下,他呢喃着,“这个字不一样了。”
      “什么?不是你原来那副字吗?”陆离皱眉看向颜泽明。
      “不不,这就是我的——”李云才吞了下口水,眼睛无法离开那个字,“这里有我父亲告诉我鉴别的方法,”他指着错字转折的那个地方,突然将字高高的悬起,就着会议室的灯光,那里似乎有什么在闪闪发光。
      “啊——”他突然像听到什么恐怖的声音一样,将字猛地甩开,那纸竟轻飘飘的像羽毛似的落在了桌子上,他蜷缩在椅子后,惊恐地看着那副字画。
      “你怎么了?”陆离莫名其妙站起身来。
      李云才踉踉跄跄地站起来,突然间扑到桌上,颤抖地在协议上签了字,嘴里喃喃着,“好好好,不要了,我都不要了,”说着他竟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哭了几声,把笔一甩,抱头蹲在墙角,“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原谅我,对不起,我错了,对不起,我错了……”
      “李云才,李总?”陆离正思考着需不需要叫保安上来还是直接打精神病院的电话,“协议书上你留个私人银行账号,我把钱打给你。”
      此时李云才镇定了一些,他苍白着一张脸,对陆离挥了挥手,“不用了,这钱我不能要”,他上前小心翼翼的卷起那张纸,颤抖着放进画筒中,“我只要这张字”。
      “我走了。”他不知在朝谁频频点头,走出会议室的时候听到颜泽明懒洋洋的声音,“再见”。
      他哆嗦了一下,小步的跑走了。
      “再见——”不知是哪个苍老的声音带着喟叹,只剩余音袅袅。
      走廊里的灯骤暗忽亮。
      陆离并未注意,他看着颜泽明开口道,“既然那副字确实是真的,我姑且相信你的技术。”
      “老板有活儿?”
      “是的,需要出差,你接吗。”
      “只要报酬到位。”
      陆离拿出支票本,“要多少?”
      颜泽明挥挥手,“我不要钱,”在对方疑惑的目光下他继续说道,“你知道修字画的时候,需要找和原字画相似的纸用来填补。我手头有一幅隋唐五代的画,是另一个客人的,用的是麻纸,我一直没找到类似的,我希望你能帮我问问大一点的博物馆或者图书馆,用这个来抵钱。”
      陆离一笑,“这个完全没问题。”
      “那我们明天就出发吧。你做好准备。”
      颜泽明作出一个OK的手势,看着陆离离开会议室的背影苦笑道,“这个人是有多迟钝啊……”

      颜泽明站在敞亮的修复室里,定定地看着这副《送三千将士雪夜行图》。
      泛黄窟窿的画纸上用寥寥几笔画着一个人。浴血奋战的将军扶剑而立、闭目而泣,身边裹挟纷扬大雪,大块大块的留白衬得将军形影孤独,兀自立于天地。画纸右侧一行小字,“围城孤困,苦战不降,屠戮三日。兄泣血立。”
      颜泽明闭上眼,努力压抑住胸腔里愈加强烈的共鸣。
      “怎么样,修的好吗”陆离冷冷的声音将他从漩涡般的情绪中拉了回来。
      颜泽明睁开眼,笑嘻嘻地对陆离说,“没问题”。
      “哎哟那就好那就好。”方于海擦擦额上的汗,笑开了花。
      “那我的呢?”颜泽明晃晃手里的画筒。
      “正文博物馆的修复室里麻纸、皮纸、竹纸、宣纸等应有尽有,你还需要什么尽管和方院长说,他会满足你的一切条件。”陆离看看方于海,他忙不迭的点头。
      “你什么时候能开始工作?”
      “你什么时候需要我完成?”
      “这幅画两周后要送去日本展览,在那之前必须修复好。”
      颜泽明嘴角一挑,“我尽力。”
      一个多星期后,陆离接到方于海的电话,对方一直絮絮叨叨地抱怨,“陆少爷,你介绍的那个人脾气怎么那么怪,工作的时候不准任何人打扰,我们修复室的师傅想看看都不行,这进度到底怎么样了问他他也不说,你说我这急得——”
      “行了,我今天忙完了来看看——”
      晚上八点半,陆离自己开着车驶进了博物馆的地下通道,被门卫拦了下来。
      “下车检查!”
      他摇下车门,冷冷的瞪了这个年轻的门卫一眼,旁边的老师傅看到了忙跑过来对年轻人说到,“你连陆总都不认识啊!检查什么检查?!”
      “不是说任何进出口的人都要过安检门和全面搜查的吗?”
      “那是对别人,陆总和我们方院长是大熟人,他会有什么问题!”老门卫打了一下委屈的小门卫,然后讨好地对陆离说,“陆总,新来的,有眼不识泰山,您请进。”
      陆离在地下车库停好车,按着电梯来到了十五层修复室。
      修复室仍然灯火通明。
      他敲了敲门,却良久没有人开,他皱了一下眉,直接握着门把转动了一下,门竟没锁。
      房间的锅子里不知道炖着什么正在咕噜咕噜地冒烟,修复台上摊放着杂乱的工具和字画。陆离走近一看,才发现一个人倒在工作台的桌角,身上麻布一样的工作服染着暗红色的液体。
      陆离眼眸骤缩,快步走过去扶起人,一边摇晃着喊道,“喂,喂!醒醒!”
      颜泽明脸色苍白如死灰,嘴唇毫无血色,看上去就是一个死人。
      良久,一个细若蚊蝇的声音才响起,“老,老板,别晃了,我头晕。”
      陆离愣住,又猛地放开了他,颜泽明“哎哟”一声,瘫在地上蠕动着。
      “你搞什么。”他的声音里有点愠怒。
      “我忘记吃饭了,”颜泽明舔舔干燥的嘴唇,倚在桌角,看上去疲惫不堪,“老板,麻烦你到锅里帮我舀一点吃的……”
      陆离本不想理,后来想想他这样没日没夜工作,也算是对得起自己的交代了。他起身,走到角落锅子旁,掀开一看——
      “这不是浆糊吗?”他皱眉。
      “是浆糊啊,用小麦淀粉打的,用来补画的,”颜泽明吃力的说,“可以吃,纯天然的。”末了又加了句,“碗里给我放点桌上葡萄干。剩下的放冰箱里,明天再用。”
      等颜泽明吃完两碗浆糊后,气力已经恢复了不少。
      “工作进度怎么样了?”陆离开口问。
      “自己看,下周能好。”
      陆离走近工作台,近的那幅画是颜泽明另一个客户的山水图,他的目光略过去,停在《送三千将士雪夜行图》上。
      那幅画感觉完整了不少,虫蛀窟窿的地方被补的七七八八了,整个画的线条似乎比原先更鲜明了——连纸张上那黑褐色的质感都浑然一体。
      就算不懂画的人,也能看出这手艺,绝非一般人能比。
      “你这纸张做旧的颜料是怎么调配出来的?”陆离想到陈婷岚的说辞。
      颜泽明苦笑一声,说,“答案就在题字里。”
      “题字?”陆离看向右侧小字,“‘围城孤困,苦战不降,屠戮三日。兄泣血立。’这和颜料有什么关系?”
      颜泽明摇摇头,他起身将山水图装进画筒里,开始关设备关灯。陆离看进度符合预期,也没多说什么,看着他把门锁住,和他一起等电梯。
      “你这幅画也补好了?”
      “是啊,多谢方院长提供的麻纸,那边赶货期又紧,你又催我修《夜行图》,把我折腾的。”
      陆离一笑。
      他们走进电梯,来到地下车库,陆离启动汽车,看着颜泽明将画筒放在后座,然后疲惫地倚靠在副驾驶座位上,他问,“那副《送三千将士雪夜行图》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啊?”
      “我是说,画上不是只有一个人吗,为什么是‘送三千将士’?”
      “陆老板真的是对画一点都不了解啊。”
      “回答我的问题。”
      “画最高级的地方不是哪里被填满了,而是在于哪里没被填满。道家有阴阳,画有‘计白当黑’。”
      “说人话。”
      “你难道没注意到将军身边的雪吗?如果你把线条的部分和雪空白的部分反一反,你会看到什么?”
      陆离在脑海里回想了一下刚刚看过的画,黑白相反的话——
      一个急刹车,颜泽明还没系上安全带,一个趔趄脑门撞在挡风玻璃上,“哎哟”乱叫。
      “头骨。”陆离愣愣地转头看他。
      颜泽明摸着脑门,“是啊,那白花花的雪是白骨垒成的。”他摸摸口袋,“完了,家里钥匙没拿,我要再上去一趟。”他下了车,对陆离说,“老板你先走吧。”
      陆离一瞬间的震惊之后,缓缓心神,说了声“好”就启动了车。
      留在原地的颜泽明露出了一个不知意味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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