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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寻画(上) ...

  •   无论破损、辗转、抑或流离,这幅画都会回到他的手里。——题记。

      当炊烟在山腰上袅袅升起的时候,陆离终于爬上了一块平地。
      他半叉着腰缓口气,阴鸷的目光扫过乱石草堆,定在一间烟囱冒烟的草石墙上,上面用鲜艳各异的颜料描娑着一个似人似鬼的图腾。
      陆离从怀中拿出烟盒,抽出一支烟,金色镶钻的打火机“叮”的一声,火光在树林中忽明忽暗。
      他猛地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挑眉看看欲沉未沉的树林,黑暗正咬着着余晖的尾巴吞噬这片山丛。
      他正打算上前的时候,墙侧边的一扇小门突然开了,一个踉踉跄跄的敦实身影连滚带爬,伴随着泥沙满脸,压抑的声音让树丛中的鸟都扑簌扑簌地飞走了。
      陆离将烟屁股扔在地上,使劲踩了踩,手挽着西装外套,从正在崩溃的人旁跨了过去,眯着眼看了一眼那茅屋上的招牌:圣手李氏。
      沽名钓誉。
      想起那位美国伊利诺伊大学的诺德尔教授,他摆着手,“你这幅字,我们修补不了,Mr.陆先生,这幅字已经完了。”
      “你们的古籍修复技术水平是世界前列的,也修复不了?”陆离低沉愠怒的声音响彻贵宾室,“花多少钱我都没问题。”
      教授哑然失笑,他想了想说,“陆先生,你为什么舍近求远?中国的古籍修复有百年历史,也有不少优秀人才,我就听说过在中国宁波不仅有着‘书藏古今’的天一阁,还有一位隐士高人,他是一位国手,姓李,他修好了一副我们利用现代顶尖修复技术也无法做好完美还原的清代花鸟藏鱼图。或许,你可以去找他试试。”
      现在想来,那个老头可能只是在打发自己。
      但这幅画关系到他公司的收购版图,想想对方竟然把未来赌注压在一副字上就特别可笑。而他今天顺路到附近出差,想到了这副字,一时兴起才过来看看,司机还在山底下等他。
      他揣了一下肩背着的圆筒,推开古旧的门。
      “吱呀”一声,屋内光线昏暗,简陋粗糙。
      一个人在无影灯下低着头忙着什么,墙上挂着不知名的字画,画中人幽幽地看着他。
      陆离想起参观美国大学实验室那里满目的纸张厚度仪、纸张拉力试验机、纸张酸度测定仪、恒温恒湿箱、除虫消霉机、真空干燥箱等众多现代技术仪器,皱了皱眉:这样简陋的环境,能补好名字名画?
      正在考虑离开这里的时候,他听到桌台前的小伙子转头询问的声音,“你找谁?”
      那人二十多岁模样,生的眉清目秀,穿着长褂工作围裙,戴着一副小号的金框眼镜。
      “李仕达住在这吗,我想找他修一副字。”
      “我师傅不在。”
      “他多久回来?”
      “师傅和师娘旅游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陆离烦躁地拿烟。
      “这里禁烟。”
      他又放回了口袋,半靠在桌子前说,“你是他徒弟,你能修吗?”
      那人歪着脑袋想了想,说“给我看看。”
      陆离将桶递过去。
      那人看了看字筒,随口问,“用氮气保存的吗”,然后打开桶盖。他戴着白手套,小心翼翼地取出纸片,将它平铺在工作台上。
      陆离之前从未打开过,他凑上去看,一张泛黄虫蛀的纸上,写着一个扭扭曲曲的“错”字。
      还以为是什么惊天传家宝,这不一垃圾吗。
      他双手抱胸,又看了看工作台上摆放着的鬃刷、细针、喷壶、医用小镊子等简陋的工作工具。
      “这里的温度有点高湿气又重,字画也没有任何装裱保护,不会潮湿虫蛀吗?”
      “不会。”
      陆离皱眉,在他决定还是将字画送到北京博物馆去请专家修缮的时候,那人信誓旦旦地说,“可以修”。
      “你确定?”陆离愣了一会。
      “当然确定,小CASE,大概一个星期能修好。”
      “如果这幅字毁了,不管你逃到哪里,我都会让你付出代价的。”
      那人嘿嘿一笑,摸摸头,“我就住这里,又跑不了,我保管你这幅字修的和以前一模一样。”
      陆离露出一个“你最好说到做到”的冷峻表情,“报酬你要多少?”
      “不修好不要钱。”
      “哦?”这倒出乎他意外。
      “我是实在人,老板,手艺好就赏口饭吃,要求不高。”
      “那好,修好了就打电话给我,”陆离将名片递过去,“你叫什么?”
      “我叫颜泽明,老板不放心可以扣着我的身份证。”
      “不用。”
      那人讪讪笑笑,转过身去坐下,开始小心翼翼地用放大镜看那副字,一边随口问着,“老板要看着我补吗。”
      陆离想起教授的话,修复古籍字画通常需要多达20多道工序——拆书、揭书叶、书叶去污、配纸、溜书口、补书叶、托书叶、修书皮、压平、折叶、栽齐、墩齐、锤平、压实、钉纸捻、装书皮、订线、压平……他摇了摇头。
      也没多说,他就走出房子,皱着眉拍了拍肩膀上的灰尘,这房子里看着还算干净,怎么才短短几句话就落了一身灰?
      而原先那个嚎啕大哭的男人,也已经不见了。
      随着大门扉阖上,屋内重新陷入了一片黑暗寂静之中。
      像是从隧道里发出来的声音,一个苍老的声音说,“你骗人。”
      颜泽明朝后瘫在椅子上,伸着懒腰,“我骗谁啦。”
      “你骗那个男人。”
      “骗他怎么啦。”
      “……骗就骗吧。”那个声音争辩了几句,又说,“你不会修。”
      “你会修不就行了。”颜泽明在忽明忽暗的灯光里看着那模糊一团的黑影,笑着说,“好好做,陆离这个人有用的很,而且,你也心愿未了不是吗。”
      那个声音沉寂下去。
      陆离回到酒店之后好好休息了一晚,第二天把字画的事忘的差不多了,秘书发来消息说,那个男人又来了。
      “说我不在。”
      傍晚,在酒店处理好公事的陆离看时间差不多了,让助手提着行李准备出发去机场。走到酒店大厅的时候,一个瘦如枯槁的男人突然从大厅旁厕所那里窜出来,跑到陆离面前,喊着“陆总陆总”。
      陆离冷漠地瞥了一眼满头大汗赶过来的酒店大堂经理,对男人说,“李总,这么巧。”
      瘦削的男人忙上前握着他的手,陆离任他握着,脸上挂着笑容。
      “陆总,你再给我一年的时间,我就能做到线上金融借贷的Top2,不,第一,第一,”男人伸出一个手指,“我的经营策略是没有问题的,就是还缺钱,只要你继续C轮投给我们,我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你还是放弃吧,你的金融公司今年已经上了好几次媒体负面头条,上次自杀的那个大学生叫什么……没有对借贷人进行严谨客观的评估,一味追求数字金融上的爆发式增长,已经引起社会负面情绪抵触了,银行信用评级下降,资金链断裂,公司已经在破产边缘,我这个时候还伸手买你的公司,是在帮你。”
      “陆离!以前股东大会的时候你不也是赞成做大学生借贷这一块的吗?现在怎么反过来都是我李元才的错了?”
      “有吗?”
      “你——”
      “你是公司的经营者和决策者,公司走到今天这一步,完全是你的责任,和我有什么关系?”陆离语气淡淡,对来赶人的保安做了个制止的手势,“我劝你还是早点把转让协议签了吧,你不是说把你总经理办公室里的那幅传家宝字画修好就签字的吗,一个星期后我就能给你。”
      李元才惊讶地抬起头,那副字画在他声明赫起的时候曾辗转各地博物馆和民间求修复,但所有人都和他说,“你这幅字已经死了,修不了了”。
      这副字是他从父亲手中继承过来的,他嫌父亲做餐饮实业赚钱太慢,所以去做了互联网金融。他父亲一直劝他不要做“骗人的买卖”,并且临死前托付他,说无论碰到什么情况,这幅字都不准卖,只要有条件,就要好好修缮,还让他每天挂在办公室墙上。
      后来他嫌这个字不吉利,又修复不了,所以扔在了办公室的一角,在陆离上门进行“逼官”的时候,他随手看到了这张纸,便提出了那啼笑皆非的签字条件。
      而现在,竟然有人能修好那幅字?
      在他犹豫哑然的时候,陆离已经走远了,他看着那个冷峻无情的男人走出大厅,哆嗦了一下。
      一个冬天的寒意已经让他丧失了斗志。
      他瘫跪在大厅里。

      一个日式和院中,溪溪潺水缓缓流淌,金鱼在池渠中游来游去。
      陆离打开纸门,就闻到一股清雅的墨花香味,他挽起袖口,和坐在正中间的男人打了个招呼。那人五十上下,笑容可掬中藏着精明锐利,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跪坐在他对面有一男一女,男的戴着一副黑框眼镜,一副老学究的气质,戴着讪讪讨好的表情,而坐在他旁边的是一个年轻的女子,有着中式的娇俏嘴唇和西式的挺拔鼻梁。
      “顾伯伯。”陆离恭敬地打招呼。
      “怎么来的这么晚?”中年男人责怪道。
      “飞机晚点。”
      “来来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我好友的儿子,也是我的干侄子——陆离,这是台北正文博物馆的馆长,方于海,这位是美国伊利诺伊古籍修复专业的大学生,陈婷岚小姐,她最近在正文博物馆调研实习,是方院长的客人。”
      陆离朝他们稍稍点了点头。
      “少爷真是一表人才啊,又年轻有为又英俊潇洒,肯定很多女孩子喜欢吧。”方于海一上来就使劲地恭维。
      陆离兀自给自己倒了一杯清酒,一饮而尽,看见旁边的女子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问,“我脸上有东西吗。”
      女子红着脸低头说道,“对不起,我失礼了。”
      “你别看陈小姐现在还只是个大学生,前阵子有位国外收藏家找到她,让她修葺手上一些古罗马亚历山大大帝时期的珍贵文物,那些文献啊都成破烂了,又是虫蛀、又是酸化、又是霉变,损坏非常严重,结果你猜怎么样?她给修好了!对方给了整整10万美金的报酬!”
      “方伯伯你过奖了,我也只是尽我所能而已,”陈婷岚礼貌地说,“古籍修复是一件非常考验耐心和细心的事,我的技术还远远不够。”
      “陈小姐何必谦虚啊,你可是诺德尔教授的得意门生,在欧洲收藏界也是小有名气了。”方于海竖起大拇指。
      陆离饶有兴味地问,“修个破字画回报率这么高?书画收藏届那么好赚吗?”
      顾斌伯哈哈大笑起来。
      “我说陆离啊,你口中的破字画可是别人心中的宝。《永乐大典》知道吗,收录了上自先秦、下迄明初的各种图书8000余种。拿到纽约拍卖场,随便一本就能拍出百万美元的价格。《汉宫秋图》、《琵琶行》、《千岩竞秀万壑争流图》、《蝶恋花》等,哪一件拍品不是过亿?那哪是字画啊,那就是印钞机!”
      陆离心中一动,但仍谨慎地说,“小侄对艺术品收藏从未涉猎,还请顾伯伯多多指教。”
      顾斌伯说,“一亿人民币能救活三家中小型企业,但是现在有人愿意把这个钱拿来买艺术品。这是为什么?这说明在收藏家眼中,一幅艺术作品比三家中小型企业更重要。更别提那些古籍字画,那可是沉甸甸的文化价值积淀啊,换言之,那是金山银山。”
      陆离眯起双眼。
      “话说回来,这次那副《送三千将士雪夜行图》确定要送到日本参展了吗?”话锋一转,顾斌伯压低声音,却字字有力。
      正题来了。
      方于海两侧嘴角下凹,信誓凿凿地点了一下头,“您放心,都已经安排好了。”
      “听说上次贵馆送到日本参展的《西泠八家印存》在出借日本展出期间丢失了,到现在还没找到?”旁边的陈婷岚突然出声问道。
      “这个出借有风险,谁都控制不了,就交给日本警方吧。”方于海打着哈哈。
      “《送三千将士雪夜行图》已经有千年历史,纸张早已泛黄脆化,还有不少虫蛀黑点,陈小姐,方于海推荐您在它送出国之前进行修补,你有把握吗?”
      “我会尽我所能。”
      “嗯。”顾斌伯满意地点点头。
      “那个,顾部长,听说您和我们□□的郑部长很熟。”方于海笑嘻嘻地问。
      顾斌伯并不正面回答,只是说,“事情办好了,就自然熟了。”
      “好好好。来来来,我敬你一杯。”方于海为顾斌伯、陆离倒酒,一饮而尽。
      ……夜色下的庭院里,静默地只有溪水的低鸣。
      顾斌伯坐在亭廊上抽烟,陆离送完了客人,抱胸倚在门边,他们一起看着庭院里的月。
      “方于海这个人,坏的很。”良久,顾斌伯吐了口烟圈,“这图落在他手里,也是给日本人”他又猛吸一口烟,“那可是国宝。”
      “给日本人,不如给叔父。”陆离冷漠地说。
      顾斌伯一笑,拍拍陆离的肩膀。

      三天后,正在参加酒宴的陆离突然接到顾斌伯的电话,让他到正文博物馆去一趟。
      走进恒温恒湿的古籍修复室,“肃静”牌匾下面正中间是巨大的修复台,整齐堆放着镊子、棕刷、挑针、排笔、木槌、针锥、敲棒、压铁、竹起子等精细的物件。工作台周围放着几台大型的古籍压平机,旁边放着冷冻低温可达零下80摄氏度的冰箱、用来调配颜料或揭页的蒸锅等常用工具。
      戴着口罩的陈婷岚正捧着PAD和方于海解释着什么。
      看到陆离来了,方于海忙迎上来,“陆少爷,我已经和顾部长解释过了,这副画真的修补有难度,婷岚能修补七八成已经是极限了,你就算把这幅画给诺德尔教授去修补,也是这样,”他小心拉着陆离的臂膀轻声说,“你帮我劝劝顾部长,我这里,真的已经尽力了。”
      陆离不着声色的抽回手,打电话给顾斌伯,“顾伯伯,他说尽力了。”
      那头传来不容置疑的回答,“我对残次品没有兴趣,除非这幅画能做到让别人看不出修补的痕迹,否则取消。”
      陆离转头问,“方院长,你这幅画难点在哪里?”
      回答的是陈婷岚,她不悦地说,“为了修复完美,所用补‘窟窿’的纸不仅在材质上要与《送三千将士雪夜行图》一模一样,连‘破旧’的颜色上也要神似,我们通常会用竹纸或棉纸泡在相应的红茶、黑茶等茶水中,再晾干对比看泛黄的颜色是否一致。但这幅画很奇怪,他所用的材质里面有奇怪黑褐色的物质,颜色怎么调配也无法匹配那个做旧感觉。”
      “换句话说,让人一看就看出这是一幅补过的画,突兀感很强。”
      陈婷岚点头。
      听到对话的顾斌伯在电话来对陆离说,“你让他自己想办法,如果没有办法就算了。”说着对方摁掉了电话。
      方于海已经急得满头大汗了。
      陈婷岚不悦地抱胸,“你随便找谁来修补这幅画,都是一样的结果,方院长,我是不明白这幅画和顾部长有什么关系,一定要达到他的要求,你是专业人士应该明白这幅画修补的难度,交给我,我两个星期给你做好,绝对赶得上海外展览。”
      正在此时,一个未知来电在陆离的手机上亮起,他一接起来就听到一个清亮声音,带着些许的咂呼,“喂喂喂,那个……老板,我是颜泽明啊,修字画那个,喂喂,怎么不说话啊……”陆离远离正在争论的那两人,走到门边,“我听到了,你别叫了。”
      “还以为我打错电话了。”对方笑嘻嘻地说。
      “有什么事吗?”陆离这才想起在宁波破落山村半腰上的那一个青年,和他委托他的那一副字。
      “不是你叫我修好字画打电话给你的吗,这么快就忘了。”对方委屈碎叨,“你那副字还要不要了。”
      “当然要,我现在人不在宁波,大概两天后回来,到时候我会派车来接你。”
      “哦,那行。”
      陆离犹豫一下,又问,“你真的修好了?”
      对方不悦,“你看到了不就知道了。”
      挂掉电话的陆离若有所思,那副连诺德尔教授都无法修复的字难道真的给个无名小辈修好了?当然,那个无名小辈是国手李仕达的徒弟,也许有特别的方法也说不定。
      他走进修复室,方于海还在软硬皆磨,奈何陈婷岚一直摇头。
      “方院长,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给你推荐一个人,两天后我把他带来。”
      “陆少爷,您有办法?!”方于海一个箭步上前握住陆离的手,“那真的是太好了,陆少爷推荐的人我相信绝对能解决这个问题,谢谢谢谢!”
      陆离忍无可忍地抽回手,余光瞥到陈婷岚,她正定定地看着修复台上的那副《送三千将士雪夜行图》,那目光尖锐而阴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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