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明 小楚 小黯》三盐儿

2、盖姆斯达特

　　“‘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此句何解？无咎，你答。”
　　比现在这个小明更年轻一些的小明慢吞吞站起来：“意思是，怪不得羲皇以前的圣人要整天秉着蜡烛走路。”[1]
　　先生大惊：“如此离经叛道的想法，你从何处学来？！”
　　小明：“……为什么我不能是自己想的？”
　　先生：“你们这群瓜娃子，就算成异端叛逆，也是个异端里的跟班，叛逆里的随从，当得了什么头？”
　　那是年幼的小明第一次知道，原来圣人君子不易当，强盗头子也难做。黑白两条道，走哪条都要资质。
　　于是四书五经，小明唯一考满分的就是《中庸》。
　　其实《中庸》和人们用惯了骂人的“中庸”不完全是一回事。但小明感到这部经和他这个人一样，都被不了解的人片面误解了，所以学起来格外惺惺相惜。
　　后来小明时常后悔当初没有怀着同样的热忱去学《诗经》。什么“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在有些地方真叫“万言不直一杯水”。只有诗，虽时有古今地有南北、也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再没法对话的人，听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也会化为一瞬间的朋友。

　　为什么小明会走到章句无用的地方去呢？
　　因为“黄色的树林里分出两条路，他选择了人迹较少的那一条，由此决定了一生的道路”[2]。
　　书塾念完书，大家该考功名的考功名，不考功名的去陪考功名。小明既不想考，也不想陪考，站在山头负手远眺。先生看见，心怀歉疚：“小明啊，考功名这等事，没定要你拔个头筹。只要跻身队伍，就算最后一名取了，先生也烧高香。”
　　小明长大了。利落落一个少年，看先生差不多要俯视：“先生，我不去。我有事做。”
　　“你要做什么？”
　　小明是个稍许羞涩的人。很多话不好意思说出口。但越不好意思说不出口的话说出来时越激动人心。“我要先弄明白人生是什么，为什么。至于这些，”远远的山路上好似蚂蚁排队。“属于第三步，叫‘怎么样’。”
　　“你能不能先做再想，边做边想？”
　　小明引经据典：“先生，‘学不躐等’。”
　　看老头子吹胡子瞪眼乃书塾一伙倒霉孩子的乐趣，这种乐趣很残忍。要是先生不在意他们，先生根本犯不着生气。而如果先生不在意他们，他们也不爱去惹先生。人生在世，惹得着的大都是亲近的人，伤得到的大都是亲近的人，可叹。
　　那是他最后一次惹先生。意识到这点，话一出口小明就后悔了。从前他们每次惹先生发火，老头子都会给他们布置翻倍的作业。小明虽然抑制不住惹人生气的热情，但也有甘愿领罚的诚恳，每次都认认真真把那些对他毫无意义的字抄完，获得光风霁月的磊落感：两清了，公平的。
　　但这一次不一样。这一次老头子没法报复回来了。欺负老弱算什么本事，他将一辈子背负着这种亏欠，想想都浑身不舒服。
　　然而命运在这种小细节上实在是厚待小明的：先生没有发怒，却和他一起负手远眺：“小明啊，你现下就打算日日坐在山头想？”
　　小明：“恐书塾不留我吧。”
　　“你们这等年轻人，老夫也见得不少。”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固然孤独，但孤独得挺醉人的。现在仿佛酒里掺了水。“那他们如今……？”
　　“如今，他们有的去了……”
　　“先生算了！”小明拦住。“我自己的路，自己去走。”
　　无限世界正徐徐展开，这盘游戏他才刚开始玩。知道先行者的去向，既引导也束缚。小明自认不喜束缚甚于需要引导。
　　并且，出于人性的阴暗面，万一人家过得好，会怕比不上，万一人家过不好，会怕也一样。
　　以上对话，他全程看着远方，没有看近在咫尺的先生的表情。既要做姿态，就不能不忽略了近旁一些很重要的东西，这也是生活给他的教训。
　　直到先生说“这个，你收着”，小明才收回高远的目光，只见先生托着一个边角磨白的布包，目测里边裹着一片扁平的东西。
　　小明想开个玩笑：“丹书铁券？”
　　先生却未置可否：“你既暂无打算，就帮先生一个忙。”
　　命运在这种小细节上实在是给小明买一送一的：山头传物之后，他不仅对先生再无亏欠，算来可能还是先生亏欠了他。想来“宁我负人”与“宁人负我”的脾气，是同一种孤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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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注：
[1]（明）李贽《赞刘谐》。
[2]（美）弗罗斯特《未选择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