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明 小楚 小黯》三盐儿

1、引子

　　小明见小丫头，应在那年深秋薄暮。风来从无边的地平线，无边落木迎面遇见的每个人，都像饱经风霜。
　　小丫头杵在厨房外墙的转角。他走过。停步。回头。
　　“你在这里干什么？”
　　“面壁。”
　　“怎么？”
　　“我今天打扰了大师姐三次。”
　　“一日三访。”小明说：“我昨日去找了三次，一次也未见到。”
　　“第一回去送东西，第二回去送漏掉的东西，第三回去，……找我落下的东西。”
　　小明点点头：“那是够烦人。”
　　小丫头无声地看了他片刻：“你就是无咎？”
　　小明很想问“你怎么知道？”但越令你惊奇的事，越不要问。这是本派流行的侠客指南。
　　小明：“我叫小明。”
　　“他们叫你无咎，是不是因为你从不犯错？”
　　“无咎是我的字。你若喜欢，也可以取一个。”
　　小丫头苦笑一声：“若我喜欢。”
　　小明：“别太紧张，反正师父留你也不为送账本。”
　　“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能写字。”小明说。“这就是本事。”

　　山门前有块屏风样的大青石，从建派起就立在那里。小丫头负责往上面写字。等下一次擦掉，再写上新的。
　　写什么呢？比方：
　　“今日我以本派为荣，明日本派以我为荣”
　　“热烈欢迎武林盟主代表团莅临我派指导”
　　“热烈祝贺袁掌门当选东南武林联合会理事”
　　在新的宣传语还想不出、下一任武林盟主代表团还没到、距袁掌门当选也过去了三个月的时候，小丫头问管事师父：“我能写些其他的话吗？”
　　“你要写什么？”
　　“我昨天看到古人说的一句话，‘苟有恒，何必三更眠五更起；最无益，莫过一日曝十日寒’，觉得很有教益……”
　　“说得很对！何必三更眠五更起？四更就该起！你可把这句话书上去，再加一句我做的批注，让弟子们更易领悟。”
　　小丫头：“不是，我的意思……”
　　“你不要管你的意思。就照我的意思。”
　　……
　　“生时何必久……睡，死后自会长……眠……这都什么鬼话！我为什么要给他们写这个？”
　　小丫头思考良久，无果，只好把字写完。“反正也没人看。”

　　这回都看了。
　　“这谁说的？”“你推我干什么，又不是我说的。”“可靠消息，打明天起，四更不起者扣月钱……”“扣他……”“哎哎哎注意点素质……”“骂两句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
　　小明大致听明白了。没走几步，迎面碰上跑得气喘吁吁的小丫头：“怎么这么多人？”
　　小明：“你来干什么？”小丫头：“我来补上师父的署名，加的那个注，忘署名了。”
　　那边还在争论不休。
　　“没出息的，吵这个做什么？谁惹的事找谁去！”
　　小明：“别补了，快回去。”
　　“对，谁惹的事找谁！”
　　小丫头：“师父为这事已经批评我了，说我不补上他的名号今天不能吃饭的……”
　　“就是那个丫头！”
　　一群气势汹汹的弟子齐刷刷盯住这边。为首的上前一步：“小丫头，你过来。”
　　小明上前一步：“你们有事去跟师父说。”
　　“怎么，你也是本派弟子？”
　　小明：“比你入派早。”
　　“这事儿她惹的。”
　　小明：“话是师父说的，规矩是师父定的。”
　　“不是她多话，师父怎么会冒起这么个念头？”
　　“你也可以在师父面前多话，让师父消了这个念头。”
　　“你……”那人骂了句，“你是她什么人？”
　　小明：“你不用管。师父说小丫头不把他老人家的署名补上，今天不能吃饭：这是给本派弟子才定的规矩。你要找她麻烦，属同门相杀。”

　　山下木叶萧萧，飘入河中流走。
　　“我原是好意……”
　　“没人管你是不是好意。”
　　小丫头不说话了。小明回头看了看，叹道：“往后多做事，少说话。”
　　“可他们要我做的事就是‘说话’。”
　　小明不说话了。
　　小丫头闷闷道：“我老错。做什么也错。像个漏水的筛子。”
　　小明现在明白，为什么人类抵抗不了“好为人师”：“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可你不做事要干什么？”
　　所以，犯错不要紧，要紧的是不二过。
　　这句小明没说。他习惯说话说一半，另一半让人去悟。这也是侠客指南。
　　不做事要干什么？小丫头别过脸。“我要走。”
　　小明面无表情：“可以啊，你走。”
　　“没路费。”
　　“做事啊，去挣。”
　　“我老错。”
　　时已至此，小明不得不把另外半句自己说出来：
　　“犯错不要紧，要紧的是不二过。”
　　小丫头：“小明师兄……”
　　小明有些不自在：“你就跟他们一样叫我无咎。”
　　“无……”
　　河对岸有个人戴着竹笠，缓缓举起一支竹笛。第一个音符隔河飘来，小明霍然站起：“要吹上课铃了。”
　　可“小明师兄”还在耳边，如何舍得不听完。小明冒着迟到的风险，拉着小丫头躲到一棵巨大的无患子树后：“你说。”
　　“无……咎师兄，……路费能不能你借我？”

　　小明心如刀绞。
　　到这一天全部结束，躺在木板床上，还是心如刀绞。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小丫头第一次含羞跟他说悄悄话，竟然是借钱。
　　小明心痛得自我分裂。
　　“那你想要她问你什么？”小明一问。
　　小明二：“问什么不行？为什么是问借钱？”
　　小明一哂之：“看不出你竟如此小气。”
　　小明二捶地：“我何尝是心疼钱？我这种入不敷出的人什么时候心疼过钱？”
　　小明一：“那你在伤心什么？”
　　小明二：“她待不下去，为什么不说‘带我走’？”
　　小明一震惊：“你还要脸吗？你们才认识几天？”
　　小明躺在榻上，泪流满面。想到误多情徒留笑柄，逞英雄得罪同门，到头来情义两空，恨不得天不要再亮。